《白塔》慕德

6、第 6 章

　　千叶拿着剪刀，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相比初来海西国的时候，她黑了不少，头发也长了不少，原本只到后颈的短发如今垂到了肩膀上。千叶用剪刀卡嚓卡嚓地把自己的头发剪短，直到地上落了一地碎发，她才怔怔地停手。此时响起了敲门声，千叶急忙将碎发全部清扫到角落，然后用杂物盖住后才开门。卢奇出现在门口：“少主已经在书房里等您了。”
　　千叶点点头。她早已换上了白塔里猎鹰们的黑色制服，这身制服是为了方便她在白塔里穿行而定制的，是白塔守卫军的格式，但她的身份并不是白塔守卫军。每次卢奇带她去见路易，她都要尽力压低帽檐，尽量不惹人注意。卢奇给她安排的身份是路易少主的贴身侍从，他自己就是路易少主的贴身护卫，不受白塔守卫军的控制，只对路易少主一个人负责。按理来说千叶也应该是这个身份，但卢奇却偏偏让千叶在穿着和礼仪上都向白塔守卫军靠拢，用他的理由来说是“避人耳目”。也许的确是避人耳目吧，毕竟白塔守卫军人数最多，但千叶也因此遭遇了一些意外：她很担心自己会随时露馅。但似乎卢奇就乐意让她保持着这样的提心吊胆。
　　“如果有人盘问你，你只需要说是我的命令。”
　　卢奇这样教导千叶，带着居高临下的口吻。千叶很不喜欢卢奇，但不得不说，虽然她是受路易要求留在白塔，但名义上却是卢奇的手下。相比卢奇，千叶觉得自己在路易面前会更放松一点。而路易此刻在等她，想到这一点，千叶便能忍受暂时的不快，她深吸一口气，跟随卢奇走上弯弯曲曲的台阶。
　　他们的目的是路易的书房。白塔作为大贵族们起居理政的地方，有严格的区域划分。底下是政务处理的地方，大到会议厅，小到办公室，各机关的政要们在这里办公。中间的部分则是贵族们起居的地方。白塔城很小——海西国的国土面积总体而言都很小，不然千叶也不会从风暴角一路流浪，光靠两条腿居然走到了首都。首都的面积也不大，又要容纳所有贵族，于是和千叶脑海里想过的高宅大院不同，高高的白塔便成了这些贵族们天然的居所。至于上层部分……千叶只知道那是执政官起居的地方，路易的起居室也在那里，虽然千叶第一次醒来是在路易的秘密房间里，那间房的陈设十分普通，于是千叶先入为主地以为白塔城十分落后——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错得十分离谱。
　　当卢奇第一次带她涉足狭小房间之外的领域时，千叶看见的景象，几乎是科幻电影中才有的场景。卢奇带着她录入了指纹与虹膜，这样千叶便也有了涉足上层的权限，但仅限于路易给她开放的权限，比如这次她要去的书房。
　　卢奇将千叶送到书房门口，便躬身而退。书房隐蔽在电梯间里，门上挂着“紧急”的字样，像是某种故障排查室。千叶盯着门口的那只古怪的电子眼，伴随着一声轻柔的女声，门应声而开，里面是一间很小但很简洁的房间，没有其他房间里常见的显示屏，甚至连只有普通的书桌与一些古老的书本。路易已经坐在窗边了，他的手里捧着一本快要脱线的硬皮书，见千叶来，便收起书本站了起来。
　　“少主大人。”千叶照例向路易行了个礼。但让她意外的是，路易也站起来向她回了个礼：“千叶老师。”
　　千叶微微一愣，这才想起上次她告诉路易，在菲林国，教师有着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每个学生在上课前都要向老师行鞠躬礼。路易少主没有穿上他那一身白色的制服，也没有披上蓝色的披风，他穿得很随意，反倒是千叶正式的装束，看上去更像是身居高位的那个。
　　“我们今天讲什么呢？”等千叶坐下后，路易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了。
　　“今天……”千叶抽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翻到今天的日期后，她皱了皱眉头。
　　“我履行我的义务已经有一个月了。”千叶说道。路易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他看着千叶，似乎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我也并不是没有帮你，自从格斗大会的暴乱结束后，警卫队对现场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城里甚至还张贴了通告，但是没有人见过那只吊坠。”
　　不。千叶心想，莫雷见过。但是莫雷……她不能透露自己认识莫雷的消息。自从格斗大会之后，莫雷就被全城通缉。
　　“那我……”千叶沉默了一瞬，还是勇敢地开口了，“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神鸟呢？”
　　路易只是狡猾地露出了一个微笑：“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本事？千叶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路易的私人教师。她从未想过做老师。在菲林国，千叶只是非常普通的大学毕业生，受过通识教育的她掌握的那些知识，大部分只能说是常识。但她没有想到，这些常识在路易看来已经是足够博学。这间小房间里堆放着一些书，但大部分都是路易上学时用过的教材，看来教育体系这一块，白塔里还并未完全电子化。这些书千叶很早就翻过了，也因此知道了海西国的教育体系有多么偏狭。除了基础的识文认字之外，海西国不教任何语言、文学、历史与政治。但是路易好歹是贵族出生，千叶不明白，为什么连路易少主这样级别的贵族少年也得不到完善的教育？
　　千叶曾问过路易，你是未来海西国的执政官，当你继位的时候，你最想做什么？
　　路易几乎是脱口而出：“维护海西国的长治久安。”
　　“那你觉得海西国里，不，白塔城里最不稳定的东西是什么？”
　　“那些暴民。”路易想都没想就回答，“比如格斗大会上的那些暴民，他们对贵族天生带有敌意，不服从贵族的管理，所以我要学会如何处理掉他们。父亲告诉过我用军队和枪，我现在就在练习，如何用军队和枪达到我想要的安定。”
　　长久的沉默。
　　后来千叶再也没有问过这些问题。路易总是给她一种很割裂的感觉，他比千叶年纪小，再加上养尊处优的关系，很多在千叶眼中看来是常识性的东西对路易来说就很新奇。这个时候的路易单纯地像一张白纸，对千叶简直是言听计从。比如千叶告诉他菲林国的事情，他就听得很入迷。
　　“今天我们来画画吧。”千叶叹了口气，从一堆书中抽出了一张白纸。
　　她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圆圈，路易感兴趣地凑过来看：“你在画什么？”
　　“你的国家，和我的国家。”千叶言简意赅地说。
　　用一个圆圈代表海西国，用一个更大的圆圈代表菲林国，中间是波涛汹涌的海水，船只几乎无法通行，只有飞鸟能在这片海域里自在地飞。梁枫曾说过，她好想变成一只鸟，从大海的这一边，飞向大海的那一边。如今她的确飞过来了，也真的成为了“神鸟”。但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千叶不知道梁枫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她只是在想，她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梁枫，并且带她回家。
　　“这里是海西国，位于菲林国的西边。在菲林国的历史中，这两个国家一度是统一的。”
　　“所以我们曾经是同一个国家的人？”路易很惊奇地看着白纸上千叶画下的圆圈，他接过笔，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将两个代表国家的圆圈包围了起来。
　　“那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战争，所以海西国就独立了出去。”
　　“为什么会发生战争？”
　　“因为，”千叶深吸了一口气，“菲林国当时的政府非常腐朽，引发了民众的不满，于是公民便想要推翻政府，他们组建了自己的军队和政权，并且和中央政府打了很久的仗。海西国就是那个时候独立出来的，两国便以海洋为界，从此誓不往来。”
　　路易听了默不作声。随后他说道：“菲林国为什么无法镇压那些起义的暴民？”
　　“因为军队和枪炮并不是解决一切事情的真理。”千叶悲哀地回答。她想起了莫雷，想起了黑鹫帮，想起了黑市上那个被吊起来买卖的小男孩。
　　路易耸耸肩：“也许吧，或者只是因为军队不够强大。你知道吗，海西国有着极为严苛的参军制度，每个人从小都要接受军事训练，就算以后并不打算参军，”他突然骄傲地挺起了胸，“在海西国，参军可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呢。”
　　“因为可以得到神鸟吗？”千叶转过头去，不想看到路易的脸。
　　“是啊，再由神鸟带来海西国的下一代。海西国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神鸟赐给我们子民，再由子民来守护这个国家。”路易的神情很是骄傲，但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向千叶：“菲林国呢？菲林国也有神鸟吧？”
　　千叶捂住嘴。她该怎么说呢？
　　“菲林国没有神鸟。”
　　“那你们的公民从何而来？或者，你们有属于你们的保护神吗？”
　　她能说什么？千叶想制止住心底想吐的感觉，可是她做不到。她能说海西国的神鸟，本质上是对女性的奴役吗？将女性掳走，囚禁她们生下后代，再给她们安上“神”的称号，这样就能掩盖住本质上的残忍吗？
　　“路易少主……”千叶最终还是开口了，“菲林国没有神鸟，海西国也没有。海西国所谓的神鸟，和你们的公民一样，和你们的贵族也一样，都是同样的人。”
　　“你是男人，所谓的神鸟是女人，你不能因为女人能够生育，就不把她们当成人来看待。”
　　千叶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说出了真心话。但是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路易接下来的反驳。
　　“神鸟？它们怎么可能跟我一样呢？”路易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它们连话都不会说。”
　　“什么？”千叶不可置信。
　　“不信的话，我带你去看一眼？”路易站了起来，面对千叶，居高临下，“你只要见过神鸟，就一定会知道，它跟我们绝对不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