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黎婳

64、无间·凤栖梧篇（十七）

　　赵明琮正在甘惠殿和婉先生谈话。
　　婉先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春衫，绣着清雅脱俗的芙蓉，手腕纤细，为赵明琮点茶，烟雾袅袅，盘旋而上。
　　殿里的窗户和门都是敞开的，微凉的风卷起婉先生的头发，吹散热茶冒出来的白气。
　　“春寒料峭，先生不冷吗？”赵明琮并没有喝茶，只是把玩着瓷杯。
　　婉先生微微侧身，面上露出雍容的笑：“陛下，冷让人清醒。”
　　“朕上次给先生的生辰八字，先生可曾推算过了？”
　　婉先生起身从书架抽出一本册子来：“不知陛下给的八字是谁人的，民女推算再三，结果都不尽相同。”
　　赵明琮来了兴趣：“哦，是吗？先生请说。”
　　“民女不知这人是男子还是女子，只是算出来，合该是终身困苦之命，骨肉过轻，实乃六亲无靠的贱命。”
　　“那不尽相同从何说起？”
　　婉先生一双艳丽的眼睛盯着赵明琮，似笑非笑：“陛下，民女斗胆问一句，这时辰可是对的？”
　　赵明琮不说话，他讨厌别人用这种眼神看他，尤其还是一个美人。
　　“或许是朕记错了，不过也没什么打紧的。”半晌，他才慢悠悠地答。
　　“天色已晚，朕就不叨扰了，先生留步。”
　　赵明琮踏着满阶的月色离开，婉先生站在殿门目送他的背影。

　　“先生……”宫女婼儿提着琉璃宫灯跟在婉先生身边，“寒气重，先生回去吧。”
　　婼儿伺候婉先生不过半个月，对这个主子也不甚了解。
　　只是每每看到婉先生对陛下提各种无理的要求，婼儿就觉得自己的脑袋不保。
　　普天之下，除了国师大人，谁敢要求陛下称呼一句先生？
　　也就只有眼前这位国色天香却又神神秘秘的女人了。
　　其他宫女呈上厚实的斗篷，婼儿战战兢兢地递过去：“先生……披上斗篷吧。”
　　婉先生扯过斗篷盖在身上：“都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先生……”
　　“不必跟着我，陛下允许我在宫中自由活动。”
　　“……是。”

　　婉先生系紧带着，戴好风帽，默念几声口诀，融入夜色中。
　　落霞宫。
　　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空旷的殿中，长身玉立。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动，身影立刻转身，一副准备攻击的模样：“来者何人？”
　　“是我。”
　　身影放松警惕，朝角落走过去：“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出现了？”
　　角落里的人伸出右手：“别过来了，就站在那里。”
　　“好好好，我不动。”
　　“你冒险潜入宫中，可是找我有急事？”
　　身影沉默半天，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少年的脸：“淳儿，阿姊入宫了，我不放心……”
　　“侯爷放心，宫中有我照应，荣妃不会有事的。”
　　程关舟眼里流露出一丝哀伤：“我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入宫了，我真没用。”
　　“侯爷不必自怨自艾，您年纪尚幼，陛下为了制衡辅授王和宁都王，必定会重用您。只要在西境立下战功，就可以同宁都王分庭抗礼。”

　　月光透过花璅来，一丝一缕落在程关舟眉眼间。
　　说起来他生得很好，男生女相，与程关皙有七分相似。那双桃花眼像一泓清泉，透亮干净，纵然婉先生是万中无一的大美人，眼睛也没有程关舟的好看。
　　婉先生看着自责的程关舟，心中蓦然一动：“侯爷……别担心，只要任务完成了，我就可以全身而退。”
　　只怕她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但程关舟还是很高兴，他从腰间取出一柄短剑：“喏，你看这是不是你要的东西。”
　　“唰——”
　　婉先生抽出那把剑，锋利的剑身在月光下泛出深蓝色的光芒，充满森然的杀意。剑柄显然还有陈年的血迹，一看就是见血封喉的利器。
　　血腥味。
　　深蓝色。
　　那把杀死皊安王的剑。
　　“乌湛被藏在宁都王府，你居然把它盗出来了？你不知道王府戒备有多森严吗？”婉先生的语气有些严厉，落在程关舟耳中却是关怀。
　　“婉淳，你别急，这是我重新打造的，怎么样，特别像吧？”程关舟像极了一个邀功的小孩子。
　　婉淳默默看着这柄假的乌湛，连她都骗过，足以以假乱真了，足以应付局面了，可想而知程关舟付出多大的努力。
　　“侯爷，谢谢你。”
　　程关舟抿唇一笑：“只要有用就好。”
　　随即他又低下头：“婉淳，我们在琚阙关弄丢的那个人，我找不到了。”
　　婉淳张开手掌，假乌湛渐渐消失在空中，仿佛隐形了一般。
　　她轻轻挥动衣摆，端的是仪态万方：“不用了。我猜……主公要找的人，就在祥弗宫。”
　　祥弗宫？
　　“婉淳，你是说，那个人就是皇……”程关舟意识到什么，猛然捂住嘴。
　　婉淳瞥他一眼：“侯爷放心，我不会把您扯下水的。”
　　有些事，得自己来。

　　荣妃最近经常被找茬。
　　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皇后抱恙，这事就由赵明琮来断。
　　御花园。
　　“陛下，你可要为妾身做主啊！”康贵人浑身湿哒哒的，用手帕不断地擦着脸上不知道是水还是泪的东西，她身边的宫女连忙跪下：“皇上恕罪，奴婢没有照顾好贵人，让贵人被欺负了……”
　　赵明琮饶有兴趣地蹲下来，端详哭唧唧的康贵人。
　　他的后宫人少，这是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宫斗。就像……就像那年和闵闵跑出去，在酒楼里看见的折子戏。
　　荣妃就站在旁边，脸色不佳，面无表情，眼里寒光。
　　这个陛下驭下能力太差，一个小小的贵人也敢冒犯正妃。她倒要看看，赵明琮会不会相信康贵人。
　　越夫人仍然坐着，并没有给赵明琮行礼，一副懵懂的样子。
　　“溪越，你来说说，发生了什么？”
　　罗溪越摇摇头：“妾说话颠三倒四的，说不清楚。”
　　赵明琮爱怜地揉揉罗溪越的头发：“你就说你看到什么了。”
　　康贵人湿淋淋地瘫软在地上，几次想说话都被罗溪越给打断了。

　　“妾身方才在这里画画，然后看见一个可漂亮的姐姐！
　　康贵人你别说话，我说的不是你。
　　对，就是荣妃姐姐，她好美，妾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姐姐！！
　　妾请求给荣妃画一幅画，荣妃可爽快地答应了。
　　卧槽荣妃真的敲好看呢，比这些花花更好看，说话又好听，不像她。
　　对我说的就是您呢康贵人。
　　妾身画得正高兴呢，就不知道康贵人从哪儿冒出来，咿咿呀呀地吹洞箫。
　　哦，那叫玉笛吗？抱歉妾不知道。
　　吹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妾身想忽视她都做不到。
　　最后还是荣妃姐姐看不下去，就非常客气地问了一下她在吹什么，《凤求凰》吗？
　　卧槽康贵人就像炸了毛的猫儿，特别暴躁地说不是。
　　妾身一寻思，自己没文化，唯恐惹康贵人姐姐不高兴，就赶紧夸她。
　　结果康贵人可凶啦，就要给妾身科普一下知识。
　　emmm……然后被荣妃打脸了。
　　就酱。”

　　赵明琮宠溺一笑：“荣妃打康贵人了？”
　　“不是不是。”罗溪越摇头，脸上的颜料都要蹭到赵明琮身上了，“打脸的意思是，康贵人显摆自己厉害，但是事实上却比不上荣妃。”
　　康贵人楚楚可怜地说道：“陛下……越夫人年幼，她懂什么？妾身怎敢同荣妃姐姐争论，还被推进池子里……”
　　罗溪越撸起袖子：“康贵人您清醒一点，明明是您说不过荣妃，看见陛下来了，就装可怜。”
　　“陛下，荣妃品阶比妾身高，妾身怎敢放肆？妾身只是在此吹笛，不甚打扰两位主儿，就被如此对待……嘤嘤嘤……”
　　“我呸你个绿茶，白莲花！”
　　赵明琮扯住即将起飞的罗溪越：“溪越，你在说什么呢？”
　　“没有呀陛下，妾身在夸康贵人呢。你看康贵人摔入莲池中，散发着一股泥土的清香，像不像绿茶？你看康贵人如此出淤泥而不染，弱小无助又可爱的样子，像不像一朵白莲花？”
　　赵明琮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只是拍拍罗溪越的头：“好啦，少说几句，你看看，平常足不出户，难得出来画一次画，还被搅乱了，自己画画去，别在这唠唠叨叨。”
　　罗溪越颠颠儿地跑去继续画画。

　　荣妃始终安安静静地站着，不过脸色好了很多。
　　这个越夫人……竟然这么受宠吗？外界不是说陛下非皇后不爱吗？看来她还有一丝希望。
　　“关皙，你可有什么要说的？”赵明琮突然问荣妃。
　　自从及笄以后，很少有人叫她的名字了，赵明琮这么一称呼，程关皙倒是有些恍惚。不过她很快清醒过来，跪下行礼。
　　“陛下，妾身刚入宫，难免有失了礼数的地方。事情正如越夫人所言。”
　　“荣妃姐姐，难不成妾身自己跳池子诬陷您吗，妾身冤枉啊……”康贵人的声音跟伶人似的，婉转娇柔。
　　“你是怎么打脸的，说来听听。”赵明琮没有理康贵人，只顾着问荣妃。
　　冷风一吹，康贵人整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

　　“康贵人吹曲格外婉转缠绵，妾身就随口一问，谁料康贵人说这是《雪来》。
　　妾身曾读《珝书》，书载，昭帝时，畈陵五城曾被昱国夺走，北岭七镇受到宣国入侵。
　　当时的伏保将军带军驱逐敌人，战况十分惨烈。
　　北岭人为了纪念伏保将军马渤，特设寺庙供奉，传唱《雪来》。
　　妾身思虑，不该将如此浑厚苍凉的曲子吹得如此缠绵，就忍不住说了几句。
　　陛下恕罪，妾身不该逞口舌之快，后宫和睦才是头等的大事。”
　　赵明琮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深。
　　荣妃跪在地上，也没有觉得很累，倒是康贵人嘴唇都白了。
　　“陛下，说完了吗？可以让荣妃姐姐过来一下吗，妾身好像把眼睛画歪了！”罗溪越在另一头很愉快地跟赵明琮打招呼。
　　赵明琮挥挥手：“关皙起来吧，若愿意，就去同溪越玩一玩儿，若嫌她聒噪，就自个儿玩去。”
　　“是。”荣妃乖乖起身，去寻罗溪越。

　　赵明琮居高临下地看着康贵人，半晌，才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康贵人身上，以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口吻道：“冻坏了吧？”
　　康贵人怔怔的看着赵明琮，就连发梢流进脖子里的水也没那么冷了。
　　这是第一次，赵明琮如此温柔地同她说话。
　　从前，只有罗溪越和顾闵闵能享受此等待遇。

　　荣妃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赵明琮打横抱起康贵人，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呵，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居然真被打动了。”罗溪越不屑冷笑。
　　“什么？”荣妃茫然地看着罗溪越？
　　“啊没有没有，荣妃姐姐您来看看，这个眼睛这么画可以吗？”
　　“挺好的……”
　　“御花园有点冷，妾身不怕冻，荣妃姐姐您冷吗？”
　　“不冷，我穿着狐裘的。”
　　“那就好，那劳烦您再赏赏花，妾身再给您画一副《花中美人图》可好？”
　　“可……”

　　楼池跟在赵明琮后面，脸上是死了亲爹的表情。
　　哦不对他早就没有爹娘了。
　　陛下很不对劲，竟然会亲自抱着康贵人回她的湄霜阁。
　　唉，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康贵人紧紧地搂着赵明琮的脖子，心底涌出好多好多甜蜜。
　　值了，真的值了，只是摔到池子里就能被抱！！太幸福了！
　　“楼池，去准备热水姜汤，别让康贵人受了水寒。”赵明琮沉声吩咐。
　　赵明琮亲自抱着康贵人到内室，放在榻上，让宫人给她换上干燥的衣物。
　　“多谢陛下。”
　　赵明琮接过宫人手里的姜汤，一口一口地喂给康贵人。
　　康贵人双眼氤氲着水汽：“陛下……”
　　若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别说话，多喝一点。”赵明琮眼里的温柔能溺毙人。
　　康贵人喝完姜汤，眼睛始终舍不得离开赵明琮。
　　要是这个天下至尊的男人愿意天天喂他喝汤，纵然死了也情愿。
　　“楼池，把册子拿过来。”赵明琮道。
　　楼池连忙呈上一本薄薄的的小册子。
　　“你看看。”
　　康贵人乖巧地接过册子看着。
　　“这是……秀女名册？”
　　赵明琮点点头：“你看看，选谁？”
　　康贵人心中有些低落，只闻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她还没得多大的恩宠呢，就有人来分一杯羹了。
　　“怎么了，朕的乐儿闹别扭了？”赵明琮倏尔凑近康贵人的脸庞，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是在调笑。
　　康贵人紧张得脸都红了，说话也结结巴巴：“妾……妾身不敢……妾身只是舍不得陛下……”

　　这是第一次，赵明琮肯叫她的名字！
　　赵明琮每次面对后宫之人，都会叫她们的名字，比如闵闵，溪越甚至新来的程关皙，除了她。
　　这是第一次！
　　康贵人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长长的睫毛，专注的眼神，上扬的唇角，她甚至想吻一吻赵明琮的脸。
　　“再给朕吹一首《雪来》好吗？”赵明琮问，眼神不自觉带着一丝请求。
　　康贵人赶紧点头。
　　赵明琮把玉笛递给康贵人，看着她吹奏《雪来》，还低声附和：
　　“雪来雪来，远树近柴。

　　浮云瀚海，金胄玉骸。

　　雪来雪来，北风入怀。

　　雨洗庐幽，沙葬镇乃！”

　　一曲毕，康贵人还痴痴地看着赵明琮，他是在唱歌吗？
　　赵明琮浅笑，捏捏康贵人的脸：“看什么？”
　　“陛下好看。”
　　“乐儿也好看，方才朕在山蔼亭上看着乐儿，乐儿吹笛的模样宛如谪仙。”
　　康贵人娇羞一笑，笑容却突然僵住了。
　　山蔼亭？那……不就是御花园旁边的亭子吗？赵明琮都看见了？
　　“陛下，妾身……”康贵人连忙分辩，赵明琮却伸出食指抵住康贵人的嘴唇，“听朕说。”
　　“乐儿，你可知道当年在东宫时，你为何能够做朕的良娣？”
　　康贵人要说话，赵明琮还是按着她的嘴唇。
　　“因为你的名字，康乐儿。”
　　赵明琮看着康贵人惊慌的眼神，玩味一笑：“那你可知道朕为什么不喜欢你？”
　　“因为你毁坏溪越的画，因为你在朕的膳食里下药，因为你陷害关皙，因为你多次抢闵闵的蜀锦，还因为你送溪越翘色碧螺。”赵明琮笑吟吟，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

　　康贵人脸色恢复到之前的惨白：“陛下，妾身没有……妾身没有……”
　　“乐儿呀，朕刚才给你机会，让你看名册，你却不认真。
　　你有一个堂姐，康安儿，容貌可是和朕的闵闵有几分相似呢，可惜她死了。
　　你还有一个表妹，才貌双全，知书达礼，你却告诉左相不让她进宫。
　　康如馨，不好意思，朕选她为秀女了。
　　因为……你死了之后，朕需要一个康家的人来接替你的位置。
　　康乐儿，你又蠢又坏，是什么让你觉得朕会喜欢你呢？”
　　赵明琮是真的一脸好奇。

　　“陛下……”康贵人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个不停，“妾身对你是真心的，妾身爱慕您，才请求先帝入东宫。”
　　“闵闵才成为太子妃不久，你就要做朕的良娣，你果真存心让朕不高兴啊。”
　　赵明琮一点一点吻干净康贵人脸上的泪珠：“乐儿，朕最讨厌《雪来》，你做朕的妾这么多年，还是不懂朕。”
　　赵明琮牵起康贵人的手，那双纤纤玉手，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白嫩光滑，让人生出几乎是透明的错觉。
　　赵明琮含笑握住她的手：“乐儿，这双手是没用了吗？你要用它来吹《雪来》，那朕，就替你折了吧。”

　　“啊——”湄霜阁传出令人牙酸的痛呼声，接下来就是惨叫和哭泣。
　　“陛下……陛下……妾对您的真心……完全不输顾闵闵！凭什么……凭什么……”
　　康贵人痛得在床上打滚，直接摔到地下，扭曲的手伸向赵明琮：“您为何……要这么对我……”
　　赵明琮不甚在意，掏出一张手帕仔细地揩手：“乐儿，你与闵闵没有可比之处。朕要与她恩恩爱爱，生生世世。”
　　那手帕上还绣着一个“闵”字。
　　“乐儿，一个月后，你的表妹就会入住湄霜阁，你不会寂寞的。”
　　康贵人已经痛得发狂，只知道乱呼乱叫：“陛下……顾氏不得好死！我就算死了，也要变成厉鬼……”
　　楼池已经听见康贵人的叫声，连忙赶到殿中：“陛下，如何处理？”
　　赵明琮把手帕收到怀里：“不慎溺毙。”
　　既然想跳池子，就跳个够吧。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湄霜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