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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无间·凤栖梧篇(十四) ...

  •   赵明琮屏退左右,自己独身一人走进沉月宫。
      贴身近侍楼池自然明白赵明琮的习惯,乖乖等候在外。
      沉月宫的主儿越夫人,原名罗溪越,身世十分普通,只是一个从五品太常的女儿,至于容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不过是中人之姿。唯一可以说道的,就是她丹青出众吧。
      或许只是皇帝喜欢越夫人温柔和顺,一如皇后娘娘一样。
      楼池手执拂尘,满脸沉静地望着沉月宫朱色的大门。

      院中。
      四处摆放着画架,还有各种各样的花,都是用精致的花盆装着。
      闵闵宫中的花都是栽在花池里,开得肆意蓬勃,而越夫人宫中就显得小巧玲珑得多。
      一个人影躲在最边上的画架后面,长长的宫装拖在地上,没有宫女在旁边伺候。
      赵明琮缓步走过去,站在罗溪越后面观看她画画。
      各色颜料铺在长桌上,罗溪越转身蘸染料,不妨看到赵明琮的身影,被吓得一抖:“皇……皇上……”
      随即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连忙要跪下请罪,赵明琮手上用力,扶住罗溪越:“免礼了,地上脏。”
      “哦。”罗溪越抿抿唇,摇摇晃晃站好,她画了很久,确实累了。
      假如楼池在这里,一定会震惊于罗溪越懵懂的模样。
      颜料都被装在白玉胭脂盒里,有些看起来还冻上了。罗溪越没有穿雀金呢,一张小脸通红。
      “冷吗?”
      罗溪越摇摇头:“妾年纪小,肝火旺,不怕冷。”
      赵明琮挑眉:“怎么在院子里画画?伺候的宫女呢?都没人扫洗干净。”
      罗溪越的脸上衣襟上也被蹭上不少染料。
      她露齿一笑:“上次妾画着画着睡着了,污了陛下的画,陛下嘱咐妾以后画画都得在院子里,不然就让宫女扇风。”
      “朕有这么说过吗?”
      “嗯嗯。”
      见赵明琮不说话了,罗溪越在衣服上抹抹手,牵着赵明琮的衣摆往一幅画走去:“陛下,您瞧瞧,这是您上个月给妾布置的作业。”
      画布上是一个穿白衣的女子,没有画出脸庞,看不出年纪。长发如瀑,披散而没有束发,衣袂飘飘,有林下风致。女子身后是一片竹林,幽篁寂静,自有一股风流之气。
      “甚好,只是朕说过多次,画竹不准用翠绿色,你明知故犯?”
      罗溪越一幅委屈的模样:“妾知道墨竹好,只是妾的境界太低,画不来。”
      “还有,这画既然是是上个月的任务,你画好了就放在这院中风吹日晒吗?”
      罗溪越吐舌:“妾知错,不过是妾知道陛下今日要来,才拿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朕今日来?随意刺探皇帝行踪可是大罪。”赵明琮这样说着,口吻却很温和,毫无怪罪之意,一如和闵闵说话一般。
      “怎么这也是大罪,那也是大罪呀,您每月十五都来,妾不知不觉就记得了。那……妾知错?”
      赵明琮摆摆手:“行了,你去画画吧,朕自己看。”
      闻言,罗溪越跳着走开了,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
      院中画架很多,赵明琮行走在白色的画布之间,宛如谪仙。
      每一幅画都是女子,或站或坐,或跑或跳,或行或舞。林间,山里,溪中。
      每一幅,都没有脸庞。

      傍晚,赵明琮才从沉月宫出来,一脸疲倦,越夫人如往常一样没有送他。
      楼池赶紧迎上去,温声道:“陛下,瞧着这天色像是要下雨了,奴才自作主张把您的伞拿来了,您看是往哪边去……”
      “楼池,你陪朕走走,让他们进去帮忙越夫人收拾画架。越夫人年纪虽小,但是伺候的人也不能怠慢了。”
      “是。”楼池连声应下,心里愁得要死,不是宫人怠慢了,而是那位主儿不让人伺候!宫人都是见风使舵的,越夫人好歹蒙受圣宠,他们怎敢惫懒耍滑?
      赵明琮举着伞一步步往前去了,楼池连忙赶上去,心里又多了几分庆幸。
      陛下素来只爱这把天青云松油纸伞,虽然已经老旧了,但还吩咐楼池时时用桐油刷着,每隔一段时间,陛下就会撑着这把伞四处闲逛,只带着楼池。楼池从东宫时就陪伴赵明琮,陛下念旧,他自然清楚。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偏僻处,楼池本想劝赵明琮回去,不过看赵明琮心情低落,暗中有侍卫保护,就没有开口劝慰。
      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油纸伞上,此时虽然是早春,却是春寒料峭,楼池没有伞,衣衫已经湿了大半,风一吹就冷进骨髓里去。楼池苦不堪言,又不敢说话。
      “楼池,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赵明琮指着远处忽然问。
      楼池仔细打量了,回道:“陛下,那里是尺烟殿,早些年就荒废了。”
      “尺烟殿……”赵明琮微微点头,径直走过去。
      “陛下……”楼池心里急,说话仍然温和,“这里阴气重,陛下龙体尊贵……”
      “楼池,你还记得朕小时候遇险吗?”
      楼池心里百转千回,赵明琮遇险的次数太多了:“陛下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
      “就是在这里。”
      楼池记起来了,说起来那次意外着实不够惊险,比起后来各种暗杀中毒威胁,尺烟殿遇险只能说小打小闹,不过那也是楼池在赵明琮身边伺候以后第一次出事。
      赵明琮收合天青云松伞,轻轻把它放在地上,雨水在碧色的伞面流淌,呈现出净透的色彩。
      楼池连忙踮起脚用手挡着赵明琮的头:“陛下龙体虽然康健,不过春雨还凉得很,陛下别冻着了。”
      “你一路都淋雨,怎么不冷呢?”赵明琮毫不在意地拨开楼池的手,在尺烟殿外的屋檐下站住,一双眼睛雾蒙蒙地望着落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雨水一连串地从琉璃瓦上掉落,砸在地上,碎成亮晶晶的水珠儿。地上是积年的水坑,坑里白色的沙砾,躺在水里竟有一股晶莹剔透的意味。

      “永定十八年的冬天,朕还是太子,玖平下了很大的雪,很冷。”

      赵明琮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楼池竖起耳朵听着。

      “皇考在宫中设宴,很多大臣,很多权贵。
      他们喝酒,赋诗,唱歌。朕只觉得烦闷,就偷溜出来。
      宫中不好玩,朕就跑到冷宫来。”

      赵明琮说说停停,伸出手去接雨水,不经意叹息一声。
      “尺烟殿中池子和水井很多,有一处水井,在梨树下,没有设护栏。
      边上是白色的雪,只留一个黑洞。
      梨花落尽了,枝桠乌黑,又湿又脏。
      朕踩滑了,险些跌落下去,只能用手抓着地面,脚卡在井缝里。”
      赵明琮笑了,不知为何,楼池竟觉得那笑透出一股子苍凉与悲苦,他赶紧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猜,第一个发现朕的是谁?”
      楼池弯腰低头以示尊敬:“奴才隐约记得,是皇后娘娘,当时的恪言郡主。是娘娘把陛下拉上来,然后去叫侍卫。”
      赵明琮提起那把伞:“朕后来常常想,春天梨花落在水井里是什么样的景象?可惜,这井是枯井,也不知那井里有没有人命。”
      若有,梨花再白,也是脏的。
      这宫中有几处是干净的呢?
      赵明琮打着伞往自己的清源殿走去,楼池赶紧跟上,赵明琮微微回头看了一眼,霡霂中的尺烟殿更加寂寥。

      在京中消息沸沸扬扬的时候,顾虔上朝呈交边境防御图,给陛下述了职,又带了一些赏赐回了王府。
      朝臣倒是有趣得紧,顾虔在边境的时候弹劾的折子一道接一道,如今顾虔回来了,这些臣子倒还安静下来了。
      顾虔下朝来,先是回王府安排诸事,再把顾政先等幕僚带到府中方便行事。然后换了行装,偷偷去客栈见杨听雪。
      顾虔在军中厮混惯了,也不知如何同女子打交道。幸好杨听雪屋内有屏风,他就在外室与杨听雪交谈。
      “你现在还不能见杨郎中。”顾虔一开口就如是说道。
      杨听雪沉默半晌,才道:“一切全听王爷安排,只是民女实在担心父亲的安危。”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顾虔有些好奇,这个女子对他的信任与崇敬实在是太奇怪了。
      杨听雪与顾虔对坐相谈,她的身影映在绢素屏风上,容颜也是影影绰绰看不清:“民女信您,一如父亲支持皊安王。”
      顾虔默然,他不自觉抚摸凤冰,喉咙有些干涩:“那也请杨姑娘信我一次,莫追莫问,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和杨郎中,我已经命令曾奇赶回玖平了。”
      听到曾奇的名字,杨听雪猛然站起来:“王爷……您为何?”
      曾奇,北岭中军都尉,顾虔帐下幕僚,邵州阳县人,杨听雪的未婚夫婿。
      阳县军人不多,今日回府后顾政先已经找出了曾奇,顾虔立刻用飞鸽传书给曾奇递了消息。
      “杨姑娘不必惊慌,那些贼人都是怀着同一个目的而来,再等一段时间,就真相大白了……”

      百花宴在每年的惊蛰时分,民间传闻是因为孙皇后小名就叫“惊蛰”。
      今朝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
      惊蛰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万丝柳枝,裁成长生缕。
      群臣女眷先是在望凝宫设宴,然后转到御花园欣赏百花。
      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棠梨,三候蔷薇。
      说来也算风雅,除却时令鲜花,臣子也会献上一些稀奇古怪的花以博君一笑。
      今年的百花宴,就有容宣侯呈送的狼毒花,虽是野花,却胭红粉白,如霞如烟,花成蔟状,形似火柴,每蔟怒放数百朵,还可入药。
      还有辅授王的虞美人,镇国公的昙花,延兴王的玉堂春……

      百花宴不拘泥于规矩,文人墨客在东曲水流觞,才子佳人在北旗亭赛诗,女子就百花传飞花令,众人唱酬,然后随时献上诗词,先由管事太监一一查验,才呈给圣上与皇后。若是有才之人,说不定就借百花宴大显身手。
      除此之外,百花宴也是各世家联姻的好机会,只要男女双方同意,就可以请求陛下赐婚,在百花宴成了好事,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今日顾虔也前来赴宴,他只带来一些北方的丁香,还特地给祥弗宫送了一株茶花。那花是从北岭带来的花鹤翎,从含苞待放到完全舒展,大约需要一个月时间,此时正好绽放,形如孔雀开屏,红中缀白,清雅高贵,是花中罕见的名品。
      顾虔行事低调,又不喜谈诗论赋,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是以那些女子都不敢上前来搭讪。
      顾虔身边只有一个小童——杨听雪。
      没错,他今日不仅是为了赴宴,更是看那些贼人会不会动手。至于杨听雪,顾虔初识杨听雪就是在永定二十二年的百花宴,那年鹓雏也在。鹓雏不常下山,一是闵闵及笄,二是年关,三是百花宴,四是皊安王府覆灭。
      那年的百花宴,鹓雏年纪尚幼却是锋芒毕露,杨听雪与鹓雏年纪相仿,诗词颇得先帝赞扬。
      “待会你离我近一些,今日杨郎中没有赴宴,你不必分心寻他,一定要注意别被别人发现了。”顾虔压低声音对杨听雪说。
      “知道。”杨听雪扮作小童的模样也是清俊得很。
      顾虔看着她,有些恍惚,算起来,鹓雏应该是虚岁十九了。
      终究,错过了很多年……

      顾虔只抿了一些果酒,他时刻提防着周围,杨听雪替他挡了个别胆大的女子。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众人用了餐,就在花下做烛荷。这也是百花宴的习俗,做了烛荷,入夜放在太液池里祈福,然后就可以向陛下请求赐婚。

      棠梨花纯白,梨子清甜,儿时鹓雏曾经用棠梨子煎初雪。
      顾虔摇摇头:怎么做什么都要想到鹓雏?也许只是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的情形吧。
      御花园中人声鼎沸,这样的场景皇帝和皇后一般不出现。此时闵闵回殿中休息了,只等晚上放烛荷的时候才出来。至于赵明琮,他倒还在,只是楼池在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他立刻抬起头来,急匆匆地离开了。
      顾虔低头抿一口清茶,掩饰自己眼里的精光。
      他不愿……不愿猜忌,不愿勾心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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