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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无间·凤栖梧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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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已经是五天后,醒醒睡睡,一堆乱七八糟的梦扰得我脑袋嗡嗡。我还在鹿绕暮云山的小木屋内,勉强披衣起身,一打开门,屋外是重兵把守。
我暗骂一声退回屋里,朝外边吼了一句:“陛下可曾来见过我?”
一个侍卫匆匆跑出去,果然,外面都不是我的人,我身边的人都用轻功。
半晌,我身边的小童来了,他哽咽道:“国师,您节哀,陛下准允宁都王收殓皊安……赵义宸一府,明熙公主已经薨了。”
“准许入皇陵吗?”我轻声问。
他摇摇头:“宁都王将他们葬在了琚阙关。”
琚阙关是珝朝西境最后一道关隘,也是西境第一道屏障。葬在那里也好,与玖平最远,和上渊遥遥相望。
“青族把康乐公主带回去了吗?”
“青族本来请求宽恕公主,只是公主体弱,溘然长逝,青族只能作罢,没有追究。陛下体恤青族忠心,给青族许多牛羊粮食。”
我苦笑:“赵胤宣果然仁慈啊。”
小童脸色都变了:“国师,不得直呼陛下名讳!”
我环顾屋内四周,没有看到玄因:“赵玄璋留给我的天子剑呢?”
小童更加惶恐,低头不语。
“我的暗卫呢?”
他缩在地上,不敢说话。
不想过多为难他,我对他说:“你去告诉赵胤宣,我自请隐居鹿绕暮云山,以后就不去朝见他了。还有玄因和暗卫,他想要就拿去,反正都是他赵家人的东西。从此以后,我就留在山上修书,直到陛下殡天。”
我身边多数人都是赵胤宣的人,我心知肚明。反正他也杀不了我这个老妖精,肯定要囚禁我,不如自己主动些,免得面子上不好看。
小童没有安慰我,悄悄出去了。
我的床榻挨着窗户,一打开就是苍翠盈目的后山,我望着窗外流动的雾霭,云深处的枯木,竟觉得透骨寒冷,眼里不由得酸涩:世事难料。
山风灌进屋子里,脑袋清明了些许。
“皇后可还安好?”我极轻地问了一句。
赵胤宣就是对我太放心了,我才敢那么放肆,而我亦有放肆的本钱,好歹跟着武帝文帝德皇昭帝混了那么久,没有几个自己的心腹怎么说得过去呢?
空中传来虚无缥缈的一声:“凤印收回,囚于祥弗殿。”
这是我最为信任的下属,他说的情报必然无误。
寒风呼啦啦抽我耳光,眼睛一眨,泪珠就滚落下来。
秋深,马上入冬了,遗憾我终究没能给明熙过生。
我今年给她准备的礼物是一套袄裙,蜀锦荷织而成,还有嫣红色的鹤氅,像鹿绕暮云山的朝霞,鲜妍美丽,价值连城。
在白藏结束的前一天,我偷溜出去,屋子里还有一个身影在伏案书写,没有人发现。
历代皇帝或多或少都忌惮我,我曾饮鸩酒,遇暗杀,但是都没死成。看在武帝的面上,他们好歹留我一条狗命。
皇帝多疑,却也自负,他们终究没有把我一个小小史官放在眼中。能给赵胤宣下套,我也不算太窝囊。
琚阙关距离玖平千里,我一路连跑带飞,到午夜时分,总算赶到关内。
城墙上有人把守,我只用轻功便可飞过去。难得耍帅一次,我却没有心情。只是一跃过去,那小兵揉揉眼睛,继续巡逻。
我在黑暗里慢慢潜行。
琚阙关外还有一座险峻的山,所以这座关隘易守难攻。半个时辰后,我绕到山阴处,果然看到新坟,修整得不错。
没让他们暴尸荒野,顾源也算仁至义尽。
我的目瞳能视黑暗,正好看见坟边有两匹马,一个黑色的身影斜靠在墓碑上。
“明熙!”我轻轻喊了一声。
没错,她没死,感谢顾源。
那身影动了动,然后艰难地爬起来,我连忙上去扶住她:“我来晚了。”
她的手冰凉,搭在我的手背上:“是我连累您被那人软禁。”
自从我教导明熙,我从来不让她叫我师父,而此刻我看着她,心里弥漫着一股异样。
“傻丫头,胡说什么呢。”
树林窸窸窣窣,我拔出剑来,挡在明熙面前:“出来!”
明熙拉住我的手,那人从树上跳下来朝我行礼:“师父。”
我收了佩剑:原来是顾虔。
少年的身形已经拔高,和我差不多了,容貌和顾源有几分相似,清俊如玉,不过皮肤很是粗糙,眼下乌青,多了一些阴郁。
明熙坐在坟墓旁,随意拔了根狗尾巴草叼着,我摸摸她的头,把包袱放下来:“师父把你的礼物带来了。”
明熙轻轻抚摸细腻精致的花纹,脸上露出浅笑:“国师与父亲果然心有灵犀,他说我穿红衣最好看。”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义宸素来不喜俗礼,红衣也好,白衣也罢,他们只想让你开心,你是他们最好的女儿。”
明熙尚在丧期,我不想让她太过悲恸。
顾虔站立着,面庞已经有坚硬的轮廓,被北岭的风沙打磨得粗糙。
顾虔与明熙青梅竹马,还是娃娃亲,他们那么要好,如今发生了这等事,他们如何自处?
我心一横,问道:“明熙,你可恨我?”
她恍惚看向关内的方向,稚气未脱的脸上一片茫然:“恨谁?您吗?陛下吗?宁都王吗?”她摇摇头,“恨什么呢,只能恨自己。”
顾虔眼里涌现溺死人的悲伤:“鹓雏,你别这么说……”
“鹓雏?”我心下疑惑,“你改名字了?”
明熙无意识地把狗尾巴草编成戒指形状,低声道:“是爹爹给我取的字……他撑不到我及笄了。”
鹓雏,即凤凰。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泥土里,仿佛敲在我心上,她含泪笑:“明字辈吗?这珝朝的公主,我可当不起。”
鹓雏要回上渊。
顾虔看出我的担忧,说道:“师父不必担心,青族的人就在前面接应鹓雏,她去上渊后,仍然是公主。”
鹓雏把披风从包袱里扯出来,披在自己身上。顾虔伸出手,好似要给她系带,鹓雏轻轻躲开,顾虔手足无措地放下自己的手。
她骑上马,走马到官道上,对我回眸一笑:“国师,弟子感念您这么多年的照顾。从今以后,山高水长,各自珍重。请替我照顾好闵闵,明琮和皇后娘娘。”
鹓雏关心的人不多,但是这里面竟然没有顾虔吗?
眼看她即将离开,我一跃挡在马蹄前。
“吁——”鹓雏勒住马,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
在我的脑海里,她那张稚嫩但美丽的脸渐渐和谭康乐重合在一起,眼泪涌上来,我真是越发感性了。塞外的风里沙子太多,我温柔道:“走都要走了,拜我为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