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黎婳

55、无间·凤栖梧篇（八）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整个人都懵了，即使在面对赵胤宣时也没有这么失态。那暗探嘴巴开开合合，我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也是一片暗红，我掷下笔墨，冲上去握住他的肩膀不断摇晃，好像要把他摇醒，又好像是把自己摇醒：“你在胡说什么？宁都王不是在边疆吗？皊安王怎么了？”

　　那暗探抱拳：“圣上昭告天下，皊安王大逆不道，四处豢养府兵，还暗藏龙袍，以至于众怒难平，王妃不忍王爷误入歧途，愤而薨，宁都王大义灭亲，亲自诛杀皊安王。”

　　这，这是怎么回事！赵义宸怎么可能造反？皊安王妃薨了？

　　我用手使劲搓揉脸，迷迷糊糊什么也想不明白，最后，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明熙，她还活着吗？

　　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拿着武帝爷送给我的旧物玄因，跌跌撞撞往山下跑，有人拦住我：“国师，时局动荡，您不宜下山。”

　　“国师，陛下不让您下山，您还是回去吧……”

　　“国师……”

　　纷纷扰扰，实在太吵。

　　我拔出天子剑，目眦欲裂：“武帝佩剑在此，谁敢拦我？”

　　可能是我在山上待了太多年了，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侍卫，估他们都以为我是个白发老头子，其实我的外表仍是青年，看起来比赵胤宣还年轻。这么一吼还颇有效果，侍卫们面面相觑地让开，我来不及细想，就在山道上狂奔起来。

　　跑到山脚，我才想起来我是会武功的，随便夺了一匹马，直往玖平京都的方向去。

　　往日到京都需要半天的路程，如今看来这路也不是很长。半个时辰后，我进城了。城内果然戒备森严，不过我拿着天子剑，也算畅通无阻。

　　许多年没有下山，我本来不识路，只认得皇宫，但是西南方向冲天的烈火告诉我，那里就是皊安王府。

　　明熙曾经无数次在鹿绕暮云山山椒遥望她的家，我问她：“你想家吗？”她摇摇头：“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家，父王母妃不在，那不过是一座空城。”

　　多么好的孩子，等着我，一定不要死！

　　皊安王府整个已经被火焰吞没了。

　　我下马，看着那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发不出一点声音。火红的光照亮我的眼睛，我却觉得彻骨的寒冷，像一个木偶人一般动不了。
　　他听见我的动静，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盔甲上全是血，不知道是谁的。整条长街只有我骑来的马呼呼喘气，那些禁军，像俑人一样冰冷地看着我。

　　终于，我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我盯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到后悔和痛苦，一步一步挪上去，把天子剑玄因搭在他的脖子上，声音嘶哑：“为什么？”

　　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外人，不过是看在明熙的面子上。可是他不一样，他顾源是和赵义宸一起上过战场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他的儿子会娶赵义宸的女儿，为什么？

　　我尚且不忍，他为什么杀了赵义宸？

　　“王爷！国师不要轻举妄动！”他的幕僚上前一步，剑已经拔出来了，还用目光威胁我。他摆摆手，示意幕僚退下。

　　“为什么？”我再一次逼问，像一头随时发疯的狼。不仅是为了明熙，还为了……谭康乐。她是青族公主，她认定的丈夫就是受到青族认可的人，我决不能忍！

　　“国师为何在此？”他却避而不答。

　　我怒了，天子剑越发逼近他最柔软的脖颈：“顾百重！你可知道，明日……明日就是明熙的生辰！”

　　明熙，可是你儿子的聘妻啊！

　　顾源的面孔闪过一丝痛苦：“国师不必再说，义宸是我的异姓兄弟，我自然不忍心，可我不能看着他越陷越深。”

　　我怒极反笑：“越陷越深？你可真说得出来。本官在鹿绕暮云山多年，武帝爷的暗探有一半留给本官，本官竟然不知道？这么些年，皊安王不过是四处云游，你口口声声叫他兄弟，你竟然不明白吗？！”

　　“国师！”顾源发出火焰爆裂般的怒吼，“您慎言！义宸已经被削为庶民，本王护的是珝朝的江山，是陛下的江山！”

　　“所以说他不再是皊安王了吗？”我冷笑道。

　　顾源不回答。

　　“那康乐公主呢？”

　　他转过头去，我看得分明，那双眼里全是泪光：“国师不必再问……康乐公主薨了。”

　　“好，很好。”

　　我把剑从顾源脖子上挪开，握住剑柄，调整好姿势，然后高高举起，以我最大的功力拼命往下一斩，整块青石板都被我斩破，碎渣四处飞溅，我把天子剑插在地上，平静道：“武帝天子剑在此。”

　　顾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跪拜，身后的顾家军和禁军也依次跪下，待到铠甲撞击地板的声音彻底落下，整条长街如同山雨欲来前一般宁静，一层坠落的浪花，隐没于大海之中。

　　他们在等着我说话。

　　我这一辈子，鲜少有狐假虎威的时刻，这是很重要的一次。

　　“天子剑——玄因在此！”我气沉丹田，那声音盖过了火焰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赵家子弟立刻前来相见！”

　　“回国师的话，陛下现在在宫中。”顾源回道。

　　“既然如此，就让赵义宸来见我！他虽然不是王，却也姓赵吧？”

　　顾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挥手，立刻有小兵抬着担架过来。那就是赵义宸，他的遗体没有白布盖着，只有一层席子，头发散乱。

　　赵义宸满脸都是血，依稀可以看见清俊的容貌。我记得那年他打了胜仗，腰里挎着乌湛，带着昱国的贤妃回京述职。我远远瞧着那骑着高头大马的小王爷，威风又可爱。他是武帝爷的子孙啊……可此时此刻，他躺在破席子上，胸口还插着一把剑，一把泛着深蓝色光芒的剑。

　　“宁都王不愧是铁血将军，真下得去手啊，这是玖平京城，盘渺故都，皊安王府！赵家的列祖列宗都看着，你竟然用乌湛诛杀了他？！”

　　那柄剑太过锋利，赵义宸走的时候应该没有太多痛苦，这样想着我心里不由得安慰些许。

　　“赵义宸之女呢？”我怀着最后的希望问，只希望赵胤宣不要赶尽杀绝。

　　顾源又闭上眼睛：“陛下仁慈，祸不及家人，没有废除公主封号。但是明熙公主，自投于大火，薨了。”

　　我如遭雷击。

　　许久，我浑身无力，使劲把玄因拔出来，细心用衣袖擦干净它身上的泥土，仿佛对待一个老友。我招呼那些跪着的人：“都起来吧。”

　　我对着那些军士，且哭且笑：“起来吧，都起来吧，别跪我，我受不起。”

　　“赵义宸造反，所以他妻离子散，妻亡女夭，他活该，哈哈哈……”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陛下圣明，可我那劣徒还不领情，她竟然还自焚，哈哈哈……”

　　“宁都王干得好啊，大义灭亲，对待叛徒就应该这么做，哈哈哈……”

　　“赵玄璋，这是你的子孙啊，这就是你的大珝朝啊……”

　　我提着玄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路上，也不知道去哪。身后火光冲天，还有树木散发出来的焦味。

　　明熙告诉过我，在青族，海棠是爱情的象征，所以赵义宸在成婚后亲自给谭康乐种满了海棠，就在王府后院。

　　我知道的，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整个玖平的秘密我都知道，皊安王夫妇是我最为艳羡的一对鸳鸯，甚至超过当年的武帝和孙皇后。

　　可怜他们一家人没有几时是团聚的，在地下再相聚吧。

　　我终于支撑不住，跪在地上，猛地咳了一口血。喉咙又肿又痛，我咳出满眼泪花。
　　“国师！”
　　有人上来扶我，我一把甩开，他们手上的血腥味太重了，闻着恶心，我只能用玄因勉强支撑身体。
　　这火真旺啊，烤得我的脸颊发烫，火中的人该有多疼？秋天嘛，就是天干物燥，应该来一场雨，一场笼罩珝朝，笼罩玖平，笼罩鹿绕暮云山的大雨，把一切肮脏的东西都洗干净。

　　玄因玄因，天子剑的名字来自于武帝爷和孙皇后的名讳，赵玄璋，孙兰茵。我摸着剑柄上的刻字，恍惚想起那年梧桐花开，满城风絮，他们是我的好友，我们一同青梅煮酒。而今，他们逝世百余年，我还在为他们的后代担忧。

　　“赵玄璋，你的天下，老子管不了了。”昏迷前一刻，我嘟囔了一句，松开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