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黎婳

54、无间·凤栖梧篇（七）

　　“不必多礼。”他手掌虚扶，我从善如流地站起来，低头等着他开口。

　　他看着山脚下千里皑皑的冰雪，似乎叹了一口气：“近日忙于国事，这些孩子，可还听话？”

　　“尊师重道，聪明绝顶。”

　　听话，他们自然是听话的，可我不能这么说。一群王孙贵胄，若只是听话，那便是傀儡。

　　“朕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国师，山上的梧桐花开得很好。”

　　“是……”

　　“明熙这孩子可还好？”

　　我心里一惊，我还以为他是为了太子来兴师问罪的，不曾想过他会问到明熙，但我还是回答：“公主不仅伶俐可爱，还兼有皇室端庄之风。”

　　皇帝又是一阵沉默。

　　凛风如刀，我却生生出了一层薄汗。

　　“国师可知女帝武瞾？”

　　“臣知。”

　　“那你觉得明熙……”皇帝压低声音，“可有武氏之风？”

　　我只觉脑袋嗡的一片，手脚也冰凉了，飞舞的雪花仿佛一刀一刀地在凌迟我，我想此刻我的脸色必定难看至极，然而皇帝却没有给我台阶下的意思，好像真的要听我说我的看法。

　　我“扑通”一声跪下，却不知该怎样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能机械地、一字一句地道：“明熙公主年不过七岁，心思纯明，常年与皊安王相隔，不曾有过……”

　　不曾有过什么？祸心？反叛之心？那只是一个小女孩儿啊，父母都是逍遥的皇室，她怎会有反叛的心？莫不是钦天监那边说了什么话？若真有什么值得忌惮的地方，也只能说她是青族后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保住明熙。

　　皇帝安静地等着，丝毫没有不耐烦，我咬牙说道：“不曾有二臣之心。且明熙对太子，毕恭毕敬。”

　　听到了吗，赵明熙一直在鹿绕暮云山，皊安王夫妇不可能教她反叛，而且她对这天下的储君更是毕恭毕敬，我不知道这样的说辞能否说服皇帝。

　　我跪着，皇帝站着，他摩挲着自己的玉扳指，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的腿已经断了，他才悠悠道：“您可是武帝爷亲封国师，护我大珝安宁，可不能辜负武帝的期许。”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我杀了明熙以护大珝吗？我恨不得让他说清楚，帝心如渊呐，谁猜得准？

　　“那年秋天，朕第一次见到皊安王妃，心里竟然大骇，她看起来分明不是人……那一刻，朕仿佛明白了为何会有夏桀纣王这样的庸君。国家兴亡固然不能怪罪红颜祸水，只是终究让人生出忌惮之心。朕问过您，您说她是天降的神女，朕心中不屑。她与义宸成婚前一夜，梓童分明见到了，她……”

　　皇帝突然蹲下来和我直视：“国师，您是来自上渊的，你可知道青族？”

　　“臣，臣知道……他们是一群巫人。”

　　“那义宸娶了一个巫人？”

　　我的衣衫已经湿透了，不知是冷汗还是雪水，我斟酌半晌，确定皇帝在等我的反应，方才颤颤巍巍道：“陛下，皊安王是您的胞弟，且他手中并无兵权。”

　　他点头：“是啊，朕的弟弟里，朕最喜欢义宸。”

　　说完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事我是知道的，昭帝，也就是赵胤宣和赵义宸的皇考，最疼爱的孩子是赵义宸。因为德皇长寿，所以当年昭帝登基时年岁已经很大了，义宸是昭帝还在潜阺时生的孩子，很受昭帝宠爱，甚至取名为“宸”。虽然昭帝驾崩时赵义宸才十二岁，可东宫之位，至尊之位，绝不容许有人威胁。

　　“不知国师如今年岁几何？”

　　“约有数百岁吧。”

　　“可有长生之方？”

　　我心里惶恐，我为什么活这么久我自己都弄不明白，难不成他要把我当金蝉子给吃了，自己长生不老？我回答：“臣乃山中枯木，仰天地而成，前尘之事都已忘记，恕臣无法为陛下分忧。”

　　“国师亦是通晓八卦信仰之术，你说，世上最尊贵的是什么命？”

　　“……”

　　我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来：“若是人，那便是您，九五至尊的天子。”

　　“是啊……朕乃天子。”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那比朕更为尊贵的，便是天吗？”

　　我垂着头，闭上眼，不敢让他看出我的异常：“正是。”

　　“明熙出生时，朕为她占卜，称骨算命，生辰八字算命、紫微斗数算命，许多术士都说她是贱命，合该是终身行乞孤苦之命。可是皊安王府与鹿绕暮云山，常有龙腾虎跃之象。朕去昱国寻方士，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说……”

　　说什么？我心跳如雷，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说到命格，我也为明熙占卜过，可惜她的前路，我实在参不透。

　　可皇帝拂袖转过去，不再居高临下地看我，轻叹：“罢了，你好生教导明熙。”

　　不是孩子们，而是明熙。

　　赵胤宣抬手，一个暗卫不知从哪冒出来，恭敬地呈上一本册子，他把那册子扔到我面前，声音陡然转冷：“好歹，把上面列的书都教给她，别辜负了这样的命格。”

　　我连忙捡起来，双手托着：“臣遵旨。”

　　暗卫给他披上厚厚的毳衣，他回头瞥了我一眼，那目光真的有君临天下的孤傲与冷厉，像利剑悬于头顶，压迫得我抬不起头，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缓缓下山去了。

　　我无力地坐在雪地上，这时候才发现下山的那条路上，两边蜿蜒着都是穿着铠甲的暗卫，随着皇帝走下去，他们才动起来，像游水的鱼，冰冷的寒光照耀铁衣，宛如鱼的鳞片开合。

　　如此大的阵仗……他只是想敲打我吗？还是忌讳明熙？亦或者暗示让我助他长生？

　　这夜谈话的信息量太大，脑袋实在转不过来。

　　蹒跚走回屋檐下，守夜的小童熟睡着，我打开门，门“吱呀”响了一声，那小童仍然睡着。

　　热气扑面而来，我赶紧把门关上，免得寒气吹着这些娇贵的王孙。掀开帘子，我隐约看到一个小孩子坐起来——赵明琮揉揉眼睛，睡意朦胧地道：“师父，我口渴。”

　　“哎呀小祖宗，腿还伤着呢。”我倒了一盏茶给他，他一饮而尽，乖乖躺下去。

　　一夜无眠。

　　永定十八年的冬天很冷，玖平大雪。日出消融，檐上落白，听闻宫里热闹，皊安王夫妇，平熹长公主夫妇，延兴王夫妇，正徽公主夫妇，宁都王夫妇等；小辈的有大皇子赵明忻，太子赵明琮，两位公主，明熙公主，恪言郡主，宁都世子。

　　我没去凑热闹。

　　那本册子的内容足以让我心惊胆战。《孙子兵法》、孔孟文章、佛学、《道德经》、杂学、历史学说、治国之道、权谋九术、驭臣术等不必说了，甚至还有《荣枯鉴》《度心术》《罗织经》……数不胜数，比明琮学习的内容还多。

　　这是什么？

　　帝王之术。

　　“明熙可有武氏之风？”

　　唉。

　　此后许多年，顾虔虽然年幼，却也跟随宁都王在军中锻炼，每年只有三两月能在鹿绕暮云山学习，宁都王妃将闵闵接了回去，于是山上只剩下明熙。

　　皊安王妃游历四方，本来是打算带着明熙一起的，但是这小姑娘偏偏喜欢待在山上，这样也好，反正皇帝肯定不会放人的。

　　我不愿教她权谋谲诈，可她着实聪明，武功也有一定造诣，我心中不知是欣慰还是恐惧，只是那种浓浓的担忧挥之不去。

　　我要怎么样才能护下她？

　　永定二十五年，明熙虚岁十四，只有一年就成年了。

　　明熙长得很美，虽然形容尚小，却也有倾城之姿，完全不输于她的母亲，而且她自幼习武，更多了几分英姿飒爽。眉目之间逐渐多了几分不可直视的贵气，只是她的双眸里，总萦绕着一缕散不开的晦暗。

　　自从那年与皇帝交谈后，我也曾试图给明熙批命格，但是每次都算不清。后来听闻昱国那位最负盛名的方士暴毙了，我再不敢去窥探天机。

　　女孩儿年纪渐长，我本该放她下山，只是皇帝迟迟不允，且明熙也不愿离开。

　　与明熙最为交好的是闵闵，明熙下山次数屈指可数，有一次就是参加闵闵的及笄礼，封号恪言，倒是很符合她的性格。

　　宁都王夫妇着实疼爱明熙，皊安王夫妇远游在外，顾源常常让宋氏上山探视明熙。不过这也正常，毕竟明熙同顾虔定了娃娃亲。

　　顾虔小时候是个刺头儿，后来跟着宁都王征战，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尤其面对明熙越发说不出话来，我看在眼里，只是觉得好笑又可爱。

　　纵然是青梅竹马，对着那样一张美丽的脸，只怕任谁都会结巴吧。

　　二十五年秋，明熙生辰前一个月，皊安王夫妇回来了。只是他们行踪颇为诡秘，我虽然为了明熙时常关注他们的动向，但收到消息时，是明熙生辰前一天。

　　那时珝国和北边的宣国摩擦不断，然而镇守北岭的却不是常年征战的宁都王顾源，而是延兴王赵义松。

　　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却也没往深处想，直到探子来报，宁都王在皊安王府，诛杀了反贼赵义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