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黎婳

44、无间篇

　　天边泛起鱼肚白，林潮翻涌，青蔼浮动，远山霞光万道，夏末的早晨总是格外动人。
　　窗边的人跪坐在软榻上眺望远方，阳光明亮却清冽，他目光淡然。
　　一人弯腰煮茶，茶香氤氲，他端起茶壶，步履有些蹒跚，不小心便碰倒了旁边的花架。
　　正在凝视远方的人收回目光，随后起身扶起花架，甩甩宽大的袖子：“你和照片上不一样。”
　　冯岁安咳嗽几声：“是啊，老了很多吧？”
　　“脸庞没有老，没有皱纹，但是那股子精神气没了。”林沧月实话实说。
　　“唉……我都活了几千年了，已经老了，而你们还很年轻。”冯岁安为林沧月斟茶，烟雾纯白，袅袅盘旋，像岁月在鬓边纠缠不休。
　　林沧月抿了一口茶：“这么涩，清平当地的土茶？”
　　“果然厉害。清平雨水少，茶叶长势不好，所以口感也差。这是我自己种的茶。”冯岁安解释道。
　　“我记得，你当年用的茶最次的也是六安茶，如今竟落魄成这样？”
　　冯岁安苦笑：“品茶的人已经走了，我还纠结这些作甚？苦的味道，正好。”
　　又是半晌沉默，林沧月道：“她既然入了轮回……也算好事……待无间的事儿完了，你就可以去寻找她了。”
　　冯岁安点点头：“王清然给我打了电话，她本来说让六指来取东西，怎么换成你了？”
　　“六指出车祸了，还带着那个青族的小公主。”
　　冯岁安不由得失笑：“谭家的姑娘？那六指……完了。”
　　冯岁安慢腾腾地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然后转到屏风后面：“你要什么书？”
　　林沧月喝完最后一口茶：“《旧珝书》。”
　　冯岁安手一抖，声音嘶哑：“一个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王朝，有什么可研究的？”
　　“自然有它研究的意义。”
　　“都说了它湮灭了，又怎么会有史书留存下来？你这是在为难我。”
　　林沧月把玩着那个天青色的品茗杯，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听说你是抵得上无间的天谶，难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书吗？”
　　“荒唐！”冯岁安气急，弓腰咳嗽起来，“天谶是何等的圣物，我怎敢和它相提并论！”
　　冯岁安煮茶的器具很全，林沧月拿起茶荷，仔细观赏里面形状丑陋的土茶：“你终究是个痴人。当年顾凡臣一把火烧了珝朝的皇宬，只有你拥有《旧珝书》的孤本，你可知道，云中的人对珝朝最后的公主虎视眈眈？”
　　冯岁安皱眉：“你这是何意？云中的人为何觊觎她？”
　　“你应该知道，云中的主人曾经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理由，逆天改命，僭越冥君，豢养惘生，致使神裔受损——”林沧月拖长了尾音，最后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如今，云中也在找寻《旧珝书》，他们要‘制药’。”
　　“制药？”冯岁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林沧月：“你是王教授的人没错……你知道什么叫制药吗？！”
　　“就是以惘生为引，血肉为皿，生生世世轮回，都带着惘生的印记，永远，为云中的人续命。”林沧月如同绝世的戏子，声音婉转，抑扬顿挫，却诉说着残忍又惊人的故事。
　　羲和整个跃出山头，竹林里的鸟雀呼晴，清晓窥檐语，花璅（suo）精致，林沧月沐浴在阳光中，青丝散发着柔和的微光，睫毛历历可数，眉目如画，肌肤白皙如同月华，纤细的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轻点着水洗：“岁安，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冯岁安惊醒似的，下定决心，捏了一个口诀，书册渐渐在空中成型。
　　林沧月伸手拿住薄薄的书：“好歹是一个朝代，就这么点？”
　　“我既然答应了那人，就不能食言，把这个给你已经很过分了。这些书是从珝景帝开始记录的，其他的我不能给你。”
　　林沧月点点头：“足够了，谢谢你。”
　　说罢，起身欲走。
　　“不多留一下吗？我这有许多昆曲抄本。”
　　林沧月看着残烛似的冯岁安，眼里露出怜悯众生的悲凉之意：“多谢美意，我还有事，过几日吧，我会来看你的。”
　　冯岁安目送林沧月走出木屋，跨过小溪，身影被掩盖在葱茏的竹林外，喃喃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林沧月即将上车的背影顿了顿，随后坐上车，消失在山路上。
　　他显然听见了，可他不愿意回答。

　　“病人身体情况还好，轻微脑震荡，再等等吧。”
　　“家属不必着急，这属于正常情况。”
　　“这不是植物人……”
　　护士讲得口干舌燥，终于把这个气场强大的老年人劝出了病房，唉，这年头治病真是不容易……
　　谭闲黑着脸坐在长椅上，六指老实地低头，等着狂风暴雨的来临。
　　“本来，今日就是月圆之夜。”谭闲忽然开口，吓得六指一个哆嗦，他立刻卖乖：“谭老爷子，我是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没保护好玉梅都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又是一声雷霆怒吼，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谭闲咳咳几声，“不过，你也帮丫头取回林先生的遗物，玉行千机也没受损，这次就勉强饶过你了。”
　　六指差点没跪下叩谢谭闲不杀之恩。
　　“但是，我不找你麻烦不代表别人也这样，白大人说了让你去找他。”谭闲手抵着唇，一副心虚的模样。
　　他在青族当然是属于长辈的老爷子，不过在白大人面前还是一个粉嫩嫩的小青年。
　　“啊？”六指苦瓜脸，“能不能放过我，您看，我身上的伤可严重了！”
　　“咳！”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六指立即转身立正，“您好！”
　　白大人此刻变成青年的模样，不怒自威，旁边还跟着宋清遥，他指指病房，宋清遥泪眼婆娑地冲过去。
　　“你，过来。”白大人冲六指勾勾手指，然后直接往电梯走。
　　六指只得哭丧着脸跟过去。

　　正好，藏海也在电梯里，看到六指垂头丧气的模样还挺奇怪：“你怎么了？”
　　六指摇摇头，悄声道：“大舅子找上门来了。你呢，干嘛去？”
　　藏海也是苦恼的模样：“无尽一直没有醒，浣雨还在重症监护室呢。”
　　经过昨晚的介绍，六指已经能区别这些人了，他轻声道：“放心，到时候医药费我会负责的。”
　　“哪能呢，本来就是我们逆行……”
　　话还没说完，电梯就到了，六指紧跟着白大人走出去，回头对藏海做了个鬼脸，藏海则是眉头紧皱：他怎么觉得那白花花的人那么不对劲呢？
　　藏海匆匆回到住院部22楼，这里已经接近顶楼了，无尽就住在这里。
　　藏海轻轻走进去，那个瘦削的女孩就躺在里面，她穿着白色的病号服，整个人都很苍白。
　　唐无尽的嘴唇干裂，不过医生不让喂水，藏海只得用棉签沾水一点点的润泽。
　　是诅咒的力量吗？连靠近都不可以，连接触都有罪。
　　也不知道秦亦然找到东西没有……

　　六指亦步亦趋地跟着白大人，不防备白大人突然停下来，六指险些撞了上去。
　　“白大人，我……”
　　“行了。”白大人摆摆手，严肃道：“是你带玉梅去找林先生的遗物？”
　　“嗯，是的。”
　　“你还让唐女涯吃亏了？”
　　“是的，我……”六指刚想解释，白大人就满眼星星地握住六指的手，“小伙子，做得真好！”
　　六指傻眼了，怎么回事，不是应该一巴掌呼过来吗？
　　白大人义愤填膺：“我看云中阁不爽很久了，竟敢和咱们闲潭坊抢生意！好将军，让他们吃了大亏！话说，北方那几家云中阁也是你抓了他们的管事人？”
　　六指瑟瑟发抖，但还是点点头。
　　“不愧是将军啊，你胆子真肥！你不怕唐女涯扒了你的皮？”白大人越发激动了，直接一巴掌拍在就六指的肩膀上，痛得六指闷哼一声：“白大人……您过奖了……”

　　藏海很焦灼。
　　浣雨都已经醒来过几次，迷迷糊糊要喝水，恒弋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唐无尽仍然处于昏迷状态。
　　她受的伤分明很轻。
　　另一边六指也是百爪挠心，虽然逃过了阿翁和白大人的追问，但谭玉梅始终没有醒来，状况就和唐无尽的一样。
　　“不应该啊……这也不是PVS啊……”医生同样愁眉苦脸。

　　藏海剥一片口香糖在嘴里嚼着，问卫子卿：“有没有感觉什么不对劲？”
　　卫子卿摇头：“没有，一点异界的力量都没有，就像是纯粹的无间世界。”
　　藏海吹出一个泡泡，然后把口香糖吐出来，用纸包好扔进垃圾桶：“这才是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不对，这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人类生活的地方是无间，但这里无处不渗透着异界的力量。
　　鲛人的世界与他人不同，对来自异界的力量十分敏感，卫子卿每次出门都能看见顶着人皮的各种精怪，她就像抹了犀牛泪，能见鬼怪。
　　任何地方，或多或少都会有异界的力量，包括溟界的使者，或者无间的鬼怪，然而这个医院却如此纯净，纯净得让人心惊……

　　“就好像进入结界一样！”白大人一锤定音。
　　六指附和地点点头，犹豫着问：“要不要告诉那帮人？”
　　那帮人，指的自然就是藏海他们。
　　白大人摇摇头，他是历练无间千年的妖怪，却只能看出来卫子卿是鲛人，至于藏海恒弋两人的道行，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们是普通人，二是他们的力量远超白大人，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没必要告诉他们医院的状况。
　　“白大人，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六指本来直接准备回到老窝联系主人，不过白大人却一直跟着他。
　　“嗯？好吧。”白大人爽快地同意了，伸个懒腰，“碰”地一声就变回原型。
　　六指吓坏了，连忙脱下外衣连衣服一起裹住白大人：“夭寿了！这里这么多人，您想被别人当做妖怪抓起来烧死吗？？”
　　白大人舒服地躺在六指的臂弯里：“不存在的，那些人看不见我，这几天又是推乩又是找人的，我可累坏了，你得好好伺候我。”
　　六指暗自握拳，要不是老板也派白大人来保护谭玉梅，他才不会照顾他呢！

　　出租车渐渐驶离市区，白大人懒懒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带到宠物市场卖了。”六指哼哼。
　　“切，我这么金贵，哪个宠物店敢收？”
　　戴着帽子的出租车司机忽然笑了：“就您这皮毛，还真没有好卖相。”
　　白大人立刻奓毛：“你说谁呢？”
　　“不过一段时间没见，脾气见长啊。”司机扭过头来，“你看看你，一会儿黑，一会儿白，整个一只土猫。”
　　“土猫怎么了？看不起土猫啊！”白大人跃到前座，亮出尖利的爪子，“想被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