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九月春

2、初见

　　那日，便是我第一次见到林修，见到那位白衣冉冉的严肃的小小少年。
　　“郡主，师兄。”他俯首一揖。
　　他是这山上第一个尊我声郡主的人，若是平日，也无甚察觉，只是在先生这儿，喊我一声郡主反倒觉得生分了。
　　“叫我锦年就好，两位师兄都这么叫我。”我笑的乖甜。
　　“爷爷最重礼数，旁日里我们三个小子互叫名字无妨，可郡主是女儿身，总归是逾距。”
　　“那就叫小师妹呗。”张千机拿手戳了戳我的腮帮子。
　　林子墨板着脸，“她可曾磕头拜师？”
　　“当是缺了礼数。可若非师父的徒儿，怎的来这栗山。”白一棠笑着替我答到。
　　“你唤我什么无所谓，我喊你修哥哥可好？”我瞧着他生的白净，自是愿与他多亲近些，想打趣他，他不是重礼数嘛，我偏要轻薄他一番。
　　张千机最先做声：“修哥哥？哈哈哈哈，可笑死我罢，丫头可真是鬼精。”
　　“小声些，被先生听到，又要罚你。”白一棠笑着嗔他一句。
　　过了半晌，林子墨才吐了两个字，“随你。”
　　我想笑但又不敢笑到脸皮上，这个小古板不知脑子在想些什么，臊的耳朵都红了。虽然是个小古板，不过也算可爱。
　　在家时，母亲总训我，姑娘家不能像个泼皮无赖，我也搞不太清什么泼皮，什么无赖，只大概晓得母亲的意思，是教我莫要逗人。我从小就爱打趣那些生的好看的，或是叫的亲密，或是佯装无辜耍几句嘴，有时母亲会弹我个脑瓜崩，有时是拍我的小屁股，但这样的事情，最怕的就是被父王撞见，定是要拿戒尺敲掌心的。
　　我想的出神，有些想念母亲和父王了，刚要有些伤感，小古板冒了句话：“快到时辰了，先生还在等我们去书堂温书。”
　　也来不及想什么母亲父王，想什么戒尺脑瓜崩，我连滚带爬地跟着师兄们飞奔去书堂门口，看见先生已经在等我们了。
　　书堂摆着四张小几。
　　师兄们都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拿起书本摇头晃脑，满嘴的之乎者也。
　　想来空着的位置是我的，我也学着师兄们的样子打算之乎者也一番。
　　“锦年，识多少字？”先生在我身边停下。
　　“回先生，一般寻常字都认得。”
　　“不错不错，是教书先生教的吗？”
　　“也不全是，主要是我爱听故事，阿姐在的时候可以读给我听，阿姐不在了我只能自己看，看着看着也就都认识了。”
　　“有几分灵气，那书法呢？”
　　我吐了吐小舌头。
　　“先练字罢，这些文人风骨，还未到时候。”先生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踱着步子去听师兄们诵书了。
　　滴水，研磨，往日都是书童替我做的，自己做起来好像也有几分乐趣。我比着书页上的字，一笔一划的写起来。
　　“书品高低，在于法度和神韵，起笔有法，行笔有法，收笔有法，结字也有法，寻了法度，字方能规正；而神韵在‘情’、‘气’二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全凭行书者造诣。锦年，你说说，你怎么理解的。”先生不知何时又转了回来。
　　“先生讲的法度，我明白，临帖就是在寻法度，‘情’、‘气’指什么我不懂，但我明白其中的道理，我见过母亲的字，娟秀却攒着韧劲儿，见过父亲的字，狂野但没失了笔韵，阿姐的字有些飘逸，家里的先生说阿姐的字透着一股子才气。”
　　“哈哈哈哈，有你母亲的几分神韵。”
　　“先生是说我的字吗？”我看了看纸上那鬼画符一样的横竖撇捺，眉头皱成了一团，先生人确实聪明，怎么是个瞎的。
　　先生摇头晃脑乐呵呵地念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踱着步子出了书堂，也不知他在美些什么。
　　毕竟年岁小，不像师兄可以读那么久的书，练了几页我便累了，眼珠一转，袖子一撸，提笔沾墨，作画一副，那可真是穷形尽相，跌宕多姿！举起大作，我吹了吹，让墨快些干了，想着和谁分享我的得意之作，着眼瞧了一遍，怕是只有千机师兄愿意陪我胡闹了，我把纸揉作一团，扔到他脚下，使劲儿咳嗽了几声。
　　千机师兄人真是机智！眼皮都没抬就懂了我的意思，他用脚把纸团勾地近些，腰板挺直，偷偷摸摸伸手摸索半天，捡起了纸团。
　　揉开纸团，他没憋住笑出了声，坐在前面的白一棠不明所以，回过头来，朝千机眨了眨眼，千机忍着笑意，拿我的大作给他看。
　　一棠师兄背着我，也看不清表情，只听他说了句，“一会儿又让先生抓住，罚了你的午饭。”
　　一听被抓住会没有午饭吃，突然我有些怂了。
　　我那副跌宕多姿，穷形尽相的大作呐！可不能让先生瞧见，成了份罪状书！
　　嗐，也就是那天吧，我悟透了一个人生道理，就是人不能怕，不然，怕什么来什么。
　　也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大手，从师兄那儿抢走画纸，许是师兄们觉得气氛不对，都放下书，看向我、千机师兄还有先生的方向。
　　“这小乌龟倒是画的惟妙惟肖。”任是谁也听不出先生语气里的情绪。“小乌龟还有个名字。”
　　“张辩，今日午时，你继续在书堂抄书。”先生这句话是生气的。
　　“至于锦年……”
　　“我……我不吃午饭了，我抄书，不过先生，这个和千机师兄没关系，是我画了给他看的。他还说我不让我捣乱来着，真的！”这话半真半假，语气真挚的我自己都快信了。我是怂，但我不是没胆子，不能连累了师兄，听他们都那么怕先生，责罚肯定很重。嗐，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锦年，你说，你写的这个修哥哥是谁？”先生指着乌龟旁边的一行又小又丑的字问我。
　　“我瞎编的。”
　　“说谎晚饭也罚了去。”先生语气又听不出情绪了。
　　我抬眼偷偷扫了一圈，看了看几位师兄。千机师兄，他低着头，怪委屈的；一棠师兄皱着眉，看样子很担心；修哥哥他背着我，看不见脸上，不过脖子都羞红了，也大概能猜到了。
　　“是子墨师兄。”
　　“和他道歉。”
　　“修哥哥对不起。”我故意没喊师兄，果然，他脖子更红了。
　　先生也没再追究，只说了句下不为例，就带着三位师兄去别处了，留我一个人继续抄书。
　　临走，千机师兄不忘十分感激的看我一眼，我想，大概午饭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我记得那日中午，我没出书堂，但也没饿着。
　　因为午饭刚过，修哥哥就偷了个馒头给我。
　　头一次觉得，馒头也挺好吃的。可能是饿了吧，不然馒头怎么能好吃呢。也许吧，是因为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