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告别》傅四苏

4、小敛也会幸福的

　　其实宋敛和李彦后来关系变得近，主要还是因为，李彦多管闲事。
　　宋敛学习好，但也不是全能的，她偏科。她语文和英语不好，再努力也就一百一二的水平，更别说她时常懒得背书背单词，考试结果会直接变得惨不忍睹。宋敛觉得自己就是没有语言学习天赋，李彦却偏偏经常跟她强调英语一定要学好。
　　于是这个人，以一种宋敛看来一厢情愿的模样，跟宋敛约定，每周要看两部英文影片，然后写英文影评，再录给李彦听。
　　宋敛最开始真的不想理他，可是他每周都会尽心尽力地给宋敛推荐影片，而且都还挺有趣挺对宋敛胃口。宋敛觉得，虽然那个人自以为是一厢情愿多管闲事，但到底占用了人家的时间，便慢慢地答应了。
　　时间长了，倒的确有进步，虽然分数没有提高特别多，但宋敛好歹能理解英语作为工具语言的基本体系，不再只是把英语当试题了。
　　如果哪周李彦觉得宋敛的影评写得很好，周一宋敛就会收到他寄来的礼物。最开始是各种各样的巧克力，宋敛忍了好几次，最后忍不可忍，气急败坏地拍了一张同桌廖遥抱着一大盒巧克力吃得津津有味的照片，发给李彦，“叔叔你真的跟廖遥这只猪一模一样！！！”
　　之后，收到的礼物就多是一些李彦找到的千奇百怪的书，或者他出差带回来的伴手礼。
　　那段时间宋敛和李彦联系得很密切，宋敛很少有什么问题需要别人帮忙解决，但是她不喜欢一些生活中小的选择，选什么教辅买什么颜色的围巾剪不剪刘海卫衣还是毛衣甚至有时候到中午是回锅肉还是鱼香肉丝，只要李彦在线，她通通把这些问题全部扔给他。
　　李彦偶尔周末会来小镇，宋敛就起个早去买菜，在家里做饭招待他。每次妈妈都不在家，李彦不问她怎么把妈妈支出去的，宋敛也懒得提。
　　宋敛只会做家常川菜，大多是麻辣味的，李彦是北方人，不太能吃辣，喜吃甜。宋敛便慢慢跟着网上学，糖醋里脊，蒜香排骨，面包糠炸虾，东坡肉，样样都是费时费力还费钱。
　　宋敛可以通过李彦添饭的多少判断他对菜的喜恶，最喜欢的是番茄炖牛腩和红豆年糕汤，都是要耗费一整个上午在灶边守着的菜。

　　这周一收到的是一本《说文解字》，宋敛在廖遥不死心地坚信是甜食的期待下拆开了快递盒，打开开封，然后在廖遥肆无忌惮的笑声中嘴角抽了抽。
　　李彦说:“上次那本《情关西游》有文言文的部分，你完全看得懂，我觉得《说文解字》也可以帮到你，你上周还说文言文阅读又只有三四分的嘛。”
　　宋敛说，叔叔我喜欢生物，如果可以我以后大概会去解剖人体或者饲养熊猫。
　　李彦说，啊我知道啊你最喜欢熊猫了。
　　宋敛说，叔叔我没有语言天赋，差不多不那么偏科就行了。
　　李彦说，啊对啊。
　　宋敛说，所以叔叔我不需要学汉语言的大学课程。
　　宋敛说，我不喜欢汉语言。
　　宋敛说，李彦你搞清楚，我不是宋黛。

　　那之后，宋敛很久没有理过李彦，慢慢的，李彦也就没给她发消息了。
　　一直到填高中志愿，宋敛想起李彦之前跟她说，离开小镇，外面的教学资源会好很多。
　　宋敛突然觉得，自己是多幼稚多有毛病才因为一本书跟李彦闹别扭。
　　啊不是别扭，宋敛从不闹别扭，宋敛是懒得理他。

　　于是，宋敛再一次把选择，丢给了李彦。
　　其实这次不是什么困难的选择，平常的选择难是因为选项都差不多，不管选哪一个，宋敛都无所谓。而这次，不过是选择离开所有熟悉的人际关系罢了，最简单的选择，宋敛从小到大最想做的选择。
　　可是，也要离开妈妈。

　　于是宋敛在一个烟雨朦胧的周一请了个假，出了城去了一个地方。
　　路过花店的时候，买了一束白芍药，被摘下的、看起来很有生命力的花朵。
　　到墓园的时候，白芍药上沾了玉珠，看起来跟活着一样。
　　宋敛找了很久才找到爸爸。
　　她很久没来过了，宋敛有时候觉得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其实很糟糕，只知道一味地逃避，眼不见心不烦。
　　爸爸在墓碑上的照片还是年轻的模样，其实宋敛觉得，如果爸爸还在，也还是不会老。宋敛这样想，又觉得很难过，“如果，还在”这样的词语，真的让她好难过。
　　宋敛把花放下的时候发现，墓碑前面有残留的白菊花花梗，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来的。她用纸擦了擦潮湿的地面，坐了下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头靠在了碑上。
　　“爸爸其实你也很喜欢鲜花吧，妈妈总是觉得我买花是浪费钱，但是爸爸你是不一样的，你虽然嘴上不反驳妈妈，但是肯定觉得插了花家里更有格调哈哈。”
　　“爸爸其实你一点都不希望我成长为跟这个小镇大多数人一样的大人吧。”
　　“但有些时候，最多的是去买菜然后做完饭摆筷子叫妈妈出来吃饭的时候，我觉得小镇也还不错，至少菜便宜哈哈。”
　　“妈妈她真的是个憨憨，做的菜也难吃，爸爸你当年到底为什么看上她的诶？”
　　“爸爸你说除了你还会有人喜欢妈妈吗？”
　　“我觉得有。”
　　“A区的那个在电力公司上班的秦叔叔，明明自己牌技那么烂还每周末都去跟妈妈一起打牌。妈妈赢了钱就很高兴，特别大方地请一起打牌的人去吃宵夜，然后经常被秦叔叔抢着买单哈哈。”
　　“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诶，了解一个人太累了，只知道明明是媳妇儿跟人跑了他在外面也不会说人一句不好。哦他有个儿子，比我小两岁，挺内向的，但是成绩还不错，人也还算老实。猜我怎么知道的，哈哈你女儿可是学生会主席，他还是我选进学习部的。”
　　“爸爸，我觉得，他会对妈妈好。”
　　“爸爸，你不要不开心可以吗？”
　　“爸爸，如果你不开心，就来我梦里吓我吧，不要去找妈妈，好不好？”
　　“爸爸，我，很想你。”

　　离开的时候，宋敛揉了揉脸，笑得很欠，用手掩着脸凑到墓碑旁边说:“悄悄告诉你，我今天逃课来的。”
　　然后迅速起身，一步不停地往外跑，像是恶作剧后被家长追着的撒野的小孩子。
　　山雨朦胧，一切都在雨中模糊了。
　　爸爸，我不听话，所以，晚上来我梦里骂我吧。

　　下午宋敛回去上课的时候，顺手给廖遥买了两颗棒棒糖。廖遥接过去的时候脸上一副心惊胆战的表情，宋敛觉得很头疼，怎么对他好点还受不住了呢。
　　算了，“就是让你帮忙，去帮我找初一学习部那个秦淮小屁孩要他爸爸的电话。”
　　廖遥叼着棒棒糖，一副我就知道没好事以及我怎么去问人家家长电话啊会被当成变态的样子，宋敛懒得理他，扯了张纸条写字。
　　廖遥站在她背后问:“你到底想对人小孩干嘛？”
　　“给他找后妈。”
　　宋敛不用回头都知道廖遥会露出那一张能装下一整个鸡蛋的嘴。
　　“喂，老大。”
　　“你又干嘛！”宋敛回头，廖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了一个剥开的棒棒糖到她嘴里。
　　“开心点哦，老大。”
　　嘚，又是个神经病。

　　宋敛约了秦叔叔晚上一起吃饭，并且说先不让妈妈知道，就让她以为是秦叔叔和秦淮跟她聚一聚。
　　秦叔叔最开始语气很紧张，宋敛就直接说“秦叔叔，我不会改口叫你爸，但是互相喜欢的人，就该在一起。”
　　挂了电话，宋敛想了想，还是给李彦发了消息:“李彦你觉得第一次见面，我应该给我后爹和后爹的十二岁儿子送点啥。”
　　单方面选择和好之后宋敛就没在叫过他叔叔了。
　　那边秒回:“啊？”宋敛又看见了那双拼命眨的眼睛和颤动的睫毛。
　　“你就不能掩饰一下你的惊讶吗？”
　　“啊好的，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小敛，你等一下，我想想很快给你回复。”
　　李彦说送茶叶和篮球。宋敛撇撇嘴:“你还真是没有创意。”
　　“送什么不重要，小敛，加油。”
　　李彦你个神经病。这句没发出去。

　　秦叔叔要了一个包间，宋敛进门的时候，妈妈抬起头笑着说“还有人啊？”
　　然后宋敛就看见了她一瞬间慌乱的眼神，看见她慌乱地站起身，无措地喊她:“小敛。”
　　宋敛还没有开口，秦叔叔就站到妈妈身边，握住了妈妈的手说:“小敛快要中考了，趁她有时间，今天我们大家聚一聚。”然后把妈妈带回了座位上坐下对宋敛说:“小敛快来坐，我们还没有点菜呢。”
　　又对着一旁安安静静的秦淮说:“快把菜单给姐姐，让姐姐喜欢吃什么点什么。”
　　宋敛看着秦叔叔明明额上有汗却强作镇定维持着局面的样子，觉得心情好了一点。
　　于是收拾出一个灿烂的笑:“秦叔叔晚上好，这是给您的礼物。”然后递上了礼袋。
　　秦叔叔明显愣住了，宋敛说:“不知道您喜不喜欢喝茶，不过既然是我送的，秦叔叔不喜欢也要喝完哦。”
　　秦叔叔抬头看着她，眼神里感激之情尽显，宋敛又说:“不过我挑的，肯定不会难喝的哦。希望您喜欢。”
　　然后宋敛走到了秦淮旁边坐下，拿出另一个纸袋对着秦淮说:“虽然我觉得你可能不会特别喜欢这个礼物，但是肯定对你有用。”
　　秦淮愣愣地接住，小声说了谢谢。宋敛还盯着他，说:“拆开看看呀。”
　　这时候秦叔叔也插上了话:“对啊，快看看姐姐送了什么。”
　　秦淮拆开，是四本写的满满的笔记本，数物化生。这下大家都愣住了，宋敛在一旁笑得放肆，“哈哈哈哈怎么样对你好吧，绝世大天才的笔记本，别人想要还没有呢。本来想把错题本一起送你的，但我的错题太少了不适合你，就算了哈哈哈。”
　　秦叔叔和妈妈也被逗笑了，妈妈说她“不知谦虚”，被秦叔叔拉着说“小敛本来就聪明。”桌上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宋敛搭上秦淮的肩膀，还在笑着:“行了，想吃什么自己点吧，做姐姐的，让着弟弟。”
　　宋敛说这话的时候，抬头看向了妈妈，然后就看到了泪光。
　　宋敛皱眉，女人真是麻烦。

　　一顿饭吃下来，气氛也还算融洽，因为宋敛一直在给秦淮夹菜，看到他喜欢哪个就把哪个转到他面前，看他喜欢吃虾还直接套上手套兢兢业业地给他剥虾。这时候妈妈已暴露了本性，直嚷嚷说宋敛都不给她剥虾了，宋敛扔了一个进她碗里，然后对秦淮说:“别担心，就只给她一个。”
　　那边秦叔叔明显感动了，想说些什么，妈妈拉住了他的衣服，摇了摇头。
　　妈妈知道，宋敛热闹但不喜欢亲近人，对秦淮好，是希望秦淮接受自己这个后妈，也是让秦叔叔看到她的诚意。
　　妈妈心里涩涩的，眼眶又红了。秦叔叔的手及时握了上来，妈妈抬头，看到一个温柔的笑。
　　小敛，你看，其实不用担心啊，妈妈会很幸福的。

　　快结束的时候，宋敛去倒了一杯酒，仍是一脸温和地笑着，大家知道她有话要说，都放下了筷子。
　　宋敛看着三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又给秦淮夹了块肉，说:“你继续吃，我只是要给你爸敬酒。”
　　然后抬头，拿起酒杯:“秦叔叔，我敬您。”那边秦叔叔还在急急忙忙地倒酒，宋敛又说了下一句话，“您把妈妈接到您家里吧。”
　　秦叔叔抬头，看见宋敛眼里坚定的温柔笑意，也是温柔一笑，郑重地说:“好。”
　　然后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宋敛转身，撸了一把秦淮的头发说:“诶，我把我妈妈分给你，你叫不叫她妈妈我无所谓，但是她平常挺麻烦的，你别嫌弃她。”秦淮点了点头。
　　宋敛其实知道，秦淮喜欢妈妈，只是想当着妈妈的面让她也知道。妈妈那样一个喜欢跟小孩玩又大方爽朗的人，只要不是她这样的别扭小孩，都喜欢吧。
　　宋敛这个别扭小孩，也没有不喜欢妈妈。

　　晚上回家之后，妈妈说想跟她一起睡。
　　宋敛靠在自己的房间门框上，对妈妈说:“你不会是要关起门来抱着我感动流涕吧，算了算了。”
　　妈妈作势要打她。
　　宋敛往后跳:“妈妈，我希望你有人照顾，我去了成都，你一个人我会担心的。”
　　妈妈说:“小敛，妈妈会幸福的。”
　　宋敛往房间里走，摆摆手:“你够了，别酸我。”
　　“小敛。”妈妈坐在黄色的餐灯下，缓缓开口，“我知道，我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妈妈，你，你爸爸走后我整日精神恍惚，你八岁就开始学做饭，那时候你小小的个子，煮饭还得搬个凳子才够得着，经常烫到手就自己躲着哭，不让我看见。这七年，你一个人就这样长大了，妈妈，妈妈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说到最后，已带上了哭音。
　　宋敛一直保持着关门的姿势，背对着妈妈默默听完了所有的话，开口时声音还有点涩：“反正我已经长大了，现在这样很好。”

　　宋敛终于把志愿填好了，然后发了张照片给李彦:“嘿嘿嘿我要来成都了哦，准备好高中三年被我压榨请我吃饭了吗？”
　　李彦像是有事，宋敛上床睡觉的时候才收到了回信，是两条信息。
　　“好，我本来也升职了，你吃不穷我。
　　“小敛，你也会幸福的。”
　　宋敛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