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风云》颠倒荣华

3、第 3 章

　　燕皇且说且笑，曲晟使节神定气闲，仿佛被奚落的并非自家主君。
　　他深谙这位燕皇虽在列国间以言辞粗率驰名，实则既为先皇独子自小便需博览群书，文史造诣无不精深，只不过他生性骁狠勇毅，且燕人大多直爽之辈，是以从来在人前便如粗直莽汉，若真当他鲁直懵懂，怕是怎么个死法都不晓得。
　　不过明白会一回事，真撞到那两道乌沉沉的目光，曲使依旧暗自打个冷战。
　　这便是从弱冠之年便名动天下的霸主，十年间马踏云上三郡，剑挑漠北七部，枪指历中五塞，令邻国俯首仰息。都说天下分久必合，可难道诸国数百年的传承，竟真的会终结于这年轻帝王之手么？
　　以上种种思虑不过电光石火，使者始终表情平静，待燕皇在群臣中引发的这波笑声渐渐停下才拱手致意，“启禀燕国皇帝陛下，曲晟之使此来不仅送达诏书，也是为了归还贵国一件至宝。”
　　“哦？”燕皇黑眸中寒芒一闪，随即拊掌大笑，“有什么好东西不妨拿来看看，怎么，原来那本是咱们的么？”
　　曲使双臂高高举起，头垂入其间，用最虔诚最尊敬的语气道：“曲晟使节代吾皇增还贵国悯帝昭阳正宫遗骨，灵柩停在宫外，望燕国皇帝陛下笑纳。”
　　此言一出，尚在熙攘腾龙大殿登时鸦雀无声，仿佛有什么沉重至极的东西将这里一切生机刹那压得粉碎。
　　下一瞬间，风雨欲来的狂暴与愤怒彻底将这片无声之地吞没。

　　八十年余前燕泯帝即位，专幸昭阳正宫庄氏馨蓉，朝内奸臣弄权，群臣乞骸骨者众，武将亦解甲远遁避祸。曲晟奋威帝觑此良机谴将伐燕，帝都重地空余数万精骑，竟无一合之将，为曲军大破之，连城六日即破。破城之日泯帝扮成小吏仓皇出逃，终于死在乱军之中，而庄后因美貌过人被劫掳回曲，待各地勤王部到时，连城空余千里赤地。此乃燕立国以来最为惨痛之祸，燕人每提必捶胸顿足，史称“兴初之觞”。庄后听闻泯帝之薨，未至曲都自缢而死，尸骨薄葬于途中。燕人憎后惑主误国，亦未讨归，所以其遗骸羁留异国至今。
　　眼下曲使竟千里迢迢送还泯帝皇后之骨，个中涵义不言自明，一时殿上文臣武将人人双拳紧握，全身肌肉几欲痉挛。

　　一根看不见的细弦堪堪将断。

　　啪――

　　清脆声响拍碎了紧迫欲死的沉寂，却是萧峻一把击在膝上，他整个人也随即长身而起。此时燕国的君王脸色苍冷，片刻之前的轻慢笑意早已被风卷去，只余下铁一般的凝重。
　　曲使心中一震，他从来不是懦弱之辈，但这空气中渐趋涨起的威压宛如无声巨潮，缓慢却又无法抗拒的将他吞噬。
　　也许葬送他的不是天子之怒，而是自脊梁中洪水般倾泻的冷汗。
　　燕皇目光烙在他怀中木匣，黑瞳深莫可测，忽然间手搭左肩，沉下右膝。
　　他竟然给曲晟使者致以一国之君所能做出最深的致谢，“峻逊谢曲皇陛下送归昭阳后还乡，想必庄后娘娘在天有灵亦觉欣慰。”
　　他扫视群臣，见众人或惊讶或怔忡，均有不忿之意，只是碍于为上者讳不便多言，不由昂然道：“尔等可不服？幽王昏聩，天下人便说褒姒祸水，故泯帝怠于朝政乃至小人专权，才有兴初之觞，又与庄后这等弱质女子有多大干系？便无庄后难道就无张后王后，难道泯帝兢兢业业？一个一个糊涂至极！”说到此处他目眦尽裂，怒气汹汹欲冲冠，忽然拍案大喝，“我等身为男儿，一不能保护妇孺二不能雪此大耻，只将罪责推到一弱质女流身上安心了事，又岂有颜面行走天地间！老实告诉你们，我登基之后并未迎归庄后遗骨，便是要等，等有朝一日我率汝等会猎于曲晟，让庄后和千万兴初之觞中丧乱的军民见证前耻尽洗之日！”
　　他目光如刀锋，从各人脸上一一刮过，“尔等尽可不服，不服在我萧峻面前痛痛快快的讲出来！讲！”
　　殿中又是一阵沉默，忽然之间噗通一声，有将领翻身拜倒，嘶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即更多扑通扑通之声接二连三响起，满殿文臣武将皆臣服于地，从每个人喉咙里传出的都是一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感奋之音被风送至殿外，沉寂顷刻后，殿外无数个声音齐声回应，“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皇立于殿前，身姿峻拔，容色坚毅，凛然肃穆犹若天神。

　　待呼声稍歇，燕皇斜睨曲使及一干随从，冷笑不绝如缕，“贵使千里护送庄后灵柩，多谢，多谢。不知又要从我燕讨什么回礼？”
　　曲使在巨涛似的呐喊声中，只觉一颗心狂跳不已，竟似将要破出胸膛，正在摇摇欲坠间听到这一句问，勉强定住心神，高声道：“皇帝陛下明鉴，吾等别无他求。”说着微微欠身向后致意，“这些都是我曲晟勇士，久闻贵国兵强马壮，名将如云，特地前来请教，恳请陛下允诺。”
　　群臣闻听此言，初时一怔，继而均感不满。其实列国遣人互相考较武功此事倒有前例，不过一般都是燕国主动挑战，且多得意而归，燕国势大，且全民尚武，并不觉此举乃是对他国的挑衅，如今居然被人找到头上，实在破天荒头一遭。看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不由又生狐疑，一时人人瞩目君主。

　　萧峻已然落座，不过一笑，“是么？你要如何个战法？”
　　曲使挺直脊背，沉声道：“启禀燕皇帝陛下，我国十六武士从来同进共退，来一人也如此，来多人也如此。”
　　没想到曲晟居然意欲多人共战，众臣听了不禁愕然。老练之人更觉棘手，这些人想必默契已久，或许还有练习过战阵之类，仓促集合高手未必能取胜，人数多过对方却有胜之不武。
　　萧峻双眉一轩，忽然侧头向旁边一人低声说了几句。

　　曲使一早已看到有人侧立于燕帝身旁，令他惊愕的是那人虽戎装在身，腰悬长剑，却绝非卫士装备，他本拟详加端详，可心神却为萧峻气势所夺，此刻方缓了一缓，正欲凝目细望，那人却已踏到燕帝身前，点墨般的眸子轻轻一转，便似带出层凉风。
　　在这样的目光下，曲使忽觉遍体生寒。
　　燕王气势恢弘犹若怒海澜涛，这人却似深湖下的坚冰，当他的视线袭向旁人时，裹去的只有一层湿冷雾意。
　　男子下巴朝殿外一点，低低开口，“出去打，我陪你们。”

　　林衡适才与同伴一道放声大吼，只觉热血上涌心意动荡，当呐喊如潮水般退去，他已双颊通红。
　　这时他远远望见一群人从殿内走出，凝目相望，辨出是曲晟使团。
　　而他们身后，有人负手相随，胜似闲庭信步。
　　那人身着银灰戎装，腰悬长剑，黑色短发在风中簌簌飞扬。

　　在他进入视野的那一瞬，林衡已然完全怔住。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的跳了一下，随即再无声息。
　　他曾等了那么多天，一点点失望，终于放弃。
　　他甚至以为那是不过是少年英雄梦的一块碎片，却没想到十年之后，在这腾龙殿前，会与他再度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