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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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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昧来找你,其实不知道是不是会打扰到你正常的生活。但是谢小姐,还请你谅解,因为我和钟先生的确有约在先——他也只有这一个要求:如果到你回广州为止,他都没能够再联系我,一定是出了某种意外。他希望由我在适当的时候,找机会把这份遗嘱转交给你。能赶上你回广州的第一时间,我想,应该算是如他所愿了。”
“遗嘱?”
“什么东西……为什么你能拿到他的遗嘱?他明明还好端端活着,为什么要立……”
“大概只是未雨绸缪吧。他是个有太多秘密的人,我并没问得很仔细。”
池戬温声回答她。
复又抬手,拂去那装着遗嘱的牛皮纸袋上被溅到的些微水珠,“至于为什么是由我来转交,这又是另一件事了,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等下次、你情绪稳定的时候,到那时再联系我吧——”
“到那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而作为交换,希望你也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当年聂若蓝案的信息。”
话虽如此。
但谢如蔷的性格,从来都是等不得的。
池戬接她上车,她还未坐定,便对那所谓的“遗嘱”下了手:牛皮纸袋的封口并不牢固,不过一圈圈白线绕紧罢了。只是当时封口的是钟成玉,如今非要看个究竟的却是急性子的谢大小姐,急急忙忙绕到最后一圈时,险些把纸袋扯破。池戬透过前视镜瞥了她一眼,也没阻拦,只向后递去一块毛巾供她擦拭湿发,便随即推开车门,撑伞去了车外等候。
狭窄的车厢里最终仅剩下她一人。
谢如蔷平素最爱臭美,此刻却无暇顾及自身的狼狈,哪怕发梢仍滴滴落下水珠,衬衫更是湿透、紧黏着背后,她仍只将右手在牛仔裤上擦了又擦,便再伸手向牛皮袋里探去,摸索许久,原以为要摸到不少白纸黑字的文件,结果,一直摸到底,才摸到两页半薄薄信纸,及一把小巧玲珑的银行保险柜钥匙。所谓的遗嘱实在简单得可怕——不过想来,的确也是钟成玉的性格。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一生属于他的东西、能交代的话,都太少了。
不知是因为冷,又或是某种揣测成真所招来的恐惧情绪,谢如蔷忽然向窗外看了一眼:这一眼,只窥见重重雨幕中池戬背身而立的身影,再远处,行人寥寥,过客匆匆,至于离得已有两条街远的锦记,当然连个影子也看不着。
多荒诞啊——她想,明明自己半小时前还在和钟成玉说话。
半小时后,却独自一人坐在车里,拆看他立下的“遗嘱”。
为什么要过早的立下遗嘱?为什么不亲手交给她、而选择对她冷面以对,却由一个陌生人来交付这沉重的信物?疑惑早已装满一篓,但此刻她已无法向钟成玉要到答案。
迟疑良久,也只能低下头,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眼前被自己颤颤巍巍、缓缓展开的两页信纸中。
隽秀字迹一如往昔。
【阿满:
很多次这样叫过你,可第一次写下来,心里竟然觉得有点奇怪。我经常会好奇,在十七岁之后,我们的故事究竟是怎么发生,你经历那些事的时候有着什么样的表情、心情,说的话又是不是真有日记里记录的那么“笨”?可是很遗憾,无论再努力,能想起来的几乎还是只有夜不能寐的那几年,那时候的你在我看来是一个意外的存在,甩也甩不掉,又不敢告诉你真相。所以,如果告诉那时候的我,后来我会跟你结婚——是抱着真心的结婚,大概只会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吧?就像刚醒来的时候,我确实也是惊讶的。从看见你站在我的病床边开始。虽然,你自己应该没有意识到,那时候听起来句句都是恶语相向,可你其实一直都眼泪汪汪,我猜到我们的关系并不一般。
但就像我曾经说过的,我们是两类人,不是一路人,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认为。并且为这样的结果感到庆幸。这说明跟你一起经历过最艰难的这几年的我,至少从没有试图把你同化到、成了像我一样的人。这次“再见”,你依然开朗、乐观、敢作敢为,这些美好的品质从未因失败的婚姻、居心叵测的丈夫而离你远去。每当我看到这样的你,都由衷地为你开心,因为,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谢如蔷,你真的非常、非常美好,美好到像一个不该出现在我的人生里的幻想。
我看完日记那天,是我们回老宅的前一夜。那天我偷偷站在你床边,你睡得很沉,素面朝天,看起来和我记忆里十六七岁的你没有两样,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只是觉得眼酸,说不清楚理由。也不知道是我自己在哭,又或者是这具身体原本属于的、二十七岁的我在对你说不舍得,我分不太清,但确实一直在想,能让一个人变得受追捧而与众不同的,究竟是皮囊,还是他所拥有的财富?能让一个人成为他自己的,究竟是身体本身,还是经历过的记忆?如果只是爱着一张脸,或许不会痛苦;如果没有了记忆就能当做两个人,或许也能够得到解脱吧。但还是真是不甘心啊。到这一刻,我唯一能做的,不管列了多少方程式,多少可能性,最终也只剩下感谢你,其他的已经无力转圜。只希望你能明白,你所做的一切,已经最大限度延缓了我的生命走向终结。你和我,我们都尽力了。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来,日记里说高考那年,你曾经背着我偷偷跑去鸡鸣寺祈福,一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想也是,你大概只会求一些跟我有关的愿望,毕竟鸡鸣寺的姻缘签是最灵的。但是我也去了,却没有给你求,我很自私,求的只有自己的来生,你就知道,我大概没有那么爱你。我只想在得到死亡的解脱之后,来生还拥有很多爱,很多幸福,到那时候,应该也不需要你一腔热血的付出了。你该有自己的人生,无论为什么而喜欢上我,这段经历都给你带来太多痛苦了,如果有来生,还是不要爱一个病人比较好。我很想看到你无忧无虑、作威作福的样子,可惜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只有为我殚精竭虑、变得不像自己……以后不要再碰到这种让你悲伤的感情了。碰到了就赶紧跑吧,拿我做前车之鉴,你一定跑快点,我会让人监督你的。
对了,数了数,我其实真没能给你留下太多东西,你不要笑。只是所有我名下的账户现金、不动产及股票投资收益,都已经在律所做了公证,在我离开人世的时候,全部归属于你。虽然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多一点总是好的,至于保险箱的钥匙,是车祸前的“我”原本就想要留给你的。我想过是不是要确认那究竟是什么,但是等我真的站在保险箱面前的时候,还是放弃了。我想,就像日记里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经历那样,这份沉甸甸的爱也不该由我拆开。你才是这份爱的“终点”。
总之啊。阿满,如果老天有灵,我会为你祈祷的。祝愿你未来的人生,每一天天气都顺意,不要生病,不要风风火火、脚下不看路又摔跤,记得按时吃饭,做什么事都对自己宽容一点。
祝你快乐且圆满。这一生或许就足够了。】
信件没有署名。
落款墨渍晕开,最终,也只写了一个年份作日期。
这是一封只有收件人能定义寄件人的信。
*
谢如蔷的身体一贯不争气,今次一路奔波,又淋了场大雨,再加上心气不顺——毫无意外地,自回家开始,她便开始高烧不退。此后一连烧了数日,整个人昏昏沉沉精神不济,吃了许多名药也总不见好。
谢父心疼得眼泪直掉,为此特意着人去六榕寺请了道平安符回来,可惜仍是无济于事。她病得虚弱无匹,眼见着人是一天比一天消瘦。谢父没有办法,亦终于看不下去,最终只能招招手,让管家去了钟家一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最后还是请到尊“大佛”回家。
是以,等到这天傍晚谢如蔷睡醒。
迷迷瞪瞪睁开眼,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床边站着的、某个难以忽视的颀长身影。
大概是已许久没来过,四周布置十足陌生,他的动作像是在四下打量周遭。直至听见她起床时动作局促、一下碰倒床头柜水杯的“大动静”,复才转过身来。视线所及,水杯破碎、温水倾倒,然而他仍没有帮她低头整理狼藉的意思。
人站着不动,只长睫微敛,垂眼看她以手背不住拂去被上四下洒落的水珠。
顿了顿,开口时,语气依旧如那天在锦记时的不冷不淡,问着明知故问的问题:“你生病了?”
“……”
“兰……守志让我过来看一下情况。”
他说。
眉头微蹙,看她动作虚软无力,似乎终于意识到她确实身体弱到下床也费力,并不是在故意装病,再无动于衷显然不厚道。他因此不得不转过身去,又“大发慈悲”地,将放在矮茶几上的抽纸盒递给她。
“用这个。”
“……谢谢。”
一语落地,室内沉默的气氛近乎诡异。
他们分明曾是夫妻,世间最亲密的关系,此刻却似乎谁也没有先说话客套寒暄的打算。谢如蔷始终埋着头,用力擦拭着水渍。仿佛被子上的水珠是她的仇人,每一次动作都牙关紧咬、用尽全力,看得人莫名其妙。
“需不需要帮你?”
钟成玉观察许久。或许是见不得气氛再这样发展下去,又或是意识到自己此前的行为不妥,虽然眉头仍紧蹙着,好歹还是抛出一句:“你别动了,我帮你收拾。”
说完便“纡尊降贵”弯下腰去,熟练地打扫着地面上的狼藉,赤手捡起玻璃也面无惧色,仿佛做惯了这类琐事。
不消多时,便将地板上的水渍擦拭干净,玻璃碎片扫入垃圾篓,也顺带拿过抽纸盒,直接便把那湿了小半的被子搂到怀里抱起,放到旁边沙发,又从房间内——呃,他打开衣柜才发现不对,又转到另一侧矮些的橱柜,这才找出些崭新的被褥,利索地帮她换上新被套、搬到床上。这一流程坐下来,左不过十来分钟,称得上行云流水。谢如蔷一直旁观,也没提过要搭把手,他便沉默地打理着这一切。
“……你很不情愿见我?”
却不想,辛苦就算了,这位坐等他干活的谢大小姐还得寸进尺。
他帮了忙,可也没得到好报或热泪盈眶的感谢,只有一句平静无比的“劝告”——在他们短暂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像是想了很久,在这一刻如实相告,只劝他说:“不想来的话,可以不用勉强自己来。”
怎么,和那天在锦记的针锋相对不同,这次换软刀子了?
钟成玉闻言,下意识愣了一愣。
还没想到怎么应对,却又眼见着谢如蔷忽然神色古怪地抬起头来,从头到脚,盯住他眼睛,那样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半晌。
他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脸色愈发难看,一双生来噙笑的桃花眼,此刻写满冷清防备,似乎唯恐她看出点什么,点了点头,便想找个理由脱身:“也好。那我先去叫保姆过来,让她再帮你换身干衣服——”
“等等。”
人高腿长,转眼已走到门口。
他手刚摁上门把,只待微微一拧便能出门,谢如蔷却偏在此刻出声叫住他。
刚才还说着让他不必勉强的谢大小姐,仿佛突然有了什么奇思妙想,只一开口,便吓得他愕然转头——
“你说什么?”
“我说,”她脸色苍白,轻咳不止,仍耐着性子重复,“你如果想以后安生,那明天就陪我去一趟鸡鸣寺吧。我要去还愿。”
“……?”
“钟成玉,你不记得了?十八岁的时候,在南京,我曾经背着你去鸡鸣寺许愿——当然最后是没有瞒过你,也是你送我回的酒店,那一次,我许了一个很奢侈的愿望,可能菩萨也觉得我太贪心,一直都没能让我如愿。只是现在不同了,我有新的愿望,就先去还了那个愿望……这一次,我还希望能跟你一起去。”
“你许的什么愿望?”
“哦——我那时候好像说的是,希望钟成玉能恢复健康,能蹦能跳,能哭能笑,”她说着,也跟着笑,“蛮幼稚的,但确实最大就是这个愿望,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他听到,却像是突然大松了口气。
方才紧绷的眼神一下平缓下来,松开门把,背靠门沿,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也因为这个愿望的简单可爱而变得开阔许多,甚至于,他还难得可以和她开个玩笑,指着自己道:“那你现在愿望已经实现了?我看起来比你健康了,也能蹦能跳。”
“是吗?”
谢如蔷反问。
“……你觉得不是?”
钟成玉亦紧跟着问。
这一刻,她仍在笑。
他的笑却慢慢收敛。
窗缝并未关严,此时恰漏进几缕寒风,她正对风口,一股冷意从心底泛起,忽然便咳得惊天动地,亦被这咳嗽压得弯下腰去,气喘不止。许久,许久才复又抬头,眼见着房门已打开。
至于方才还在原地的钟成玉——
不知何时,早已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