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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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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辈子还能重来一回……】
【阿满,我很自私吧。我想回到我还没出生的时候。那时候一切的悲剧还没有发生,每一个人都还健康幸福地活着。如果我可以,我一定会好好保护那些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阻止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希望可以……我想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平凡的、但是父母却很相爱的家庭里。我想人格健全地长大。】
【爱是人格健全的人才能够拥有的,奢侈的感情基因,能够心无旁骛地爱一个人,而不是遵循生物的本能去考察,利用和合理放弃,是珍贵的品格。所以说真的,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被你爱着,大概是唯一一次拉我出泥沼的机会了吧?我真的试过想要紧紧地拉住你。面目丑陋又贪得无厌地拉住你。但原来我还是做不到……我放弃了。】
【我不要拉着你一起在泥沼里苟延残喘。我想你能够在太阳底下,拉着另一个人的手也好,可以开朗地像太阳一样活下去,阿满……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是教会我爱的人。】
执笔的人手上布满针孔。
每一笔落定,都因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而拉开抖落的痕迹。笔不是多好的笔,普通的中性笔,他手按着纸页,墨渍沾了许多,又糊开,整张信纸于是显得狼狈不堪。但他仍坚持写下去。借着窗外的月光,一点一点辨别着、摸索着下一行的位置。
他的视力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笔尖停顿良久,直至尖端的墨水再度糊开,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呼吸一滞,脸色愈见苍白,未来得及写完那句话,只剩下一道格外明显的墨痕,随即被小心叠起,藏在床下贴住,他紧接着再度躺回去,雪白的棉被从头盖到脚。
直到来者不善、破门而入。
他等待着失败者终将一败再败的结局。
*
在那次不欢而散的“探病”、心照不宣的“摊牌”过后。
谢如蔷的病不见好,倒是愈发往病来如山倒的趋势狂奔而去。浑浑噩噩发着高烧,彻夜不退的高温侵袭着她的头脑。
迷迷蒙蒙间,她偶尔听到旁边有人在踱步,偶尔听到争吵声,手臂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却不够——大概是这种痛已经习以为常,实在已不够提醒她分清是梦还是现实。于是她只能蜷成一只虾米,只占据床的小小一片角落,命令耳朵自动将嘈杂屏蔽在外。好像这样便睡了很久。
生命的时间被被动地拉扯到无限的长和远。
等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深夜。
房间里只留着一盏台灯的光。父亲正坐在她的床头。
背脊佝偻,微微弯下腰去,男人无比细致认真地,读着他手上展开的那两张信纸——正是不久前池戬交给她的那封信。钟成玉的手写信。
因手指过分用力地按压,那纸面上乃至于留下几道明显的痕迹,显得越加的皱巴巴而寒酸起来。
她悚然一惊。
猛地直起身子,来不及辩解什么,便赶忙尖叫着将那信胡乱抢过来。
“爸!你干嘛啊?”
嘶哑的声音尚带着久病的倦意,却仍不住委屈的向父亲控诉着:“你干嘛乱翻我的东西!你干嘛趁着我睡着乱动我的东西!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怎么能问都不问我就翻我的东西!”
父亲已几夜没能睡个好觉,眼眶下挂着明晃晃的黑眼圈,被她质问也不说话,只是双手扶着膝盖,在台灯稀疏而晕黄的光线下,他紧抿着嘴唇,眉头皱起青筋,久久地沉默不语。
而她呢?
她像是护宝一样拼命护住手里那两页信纸,无声地和父亲对峙着。从最初的愤怒,慢慢到害怕,最后是心虚,她觉得口渴,心悸,忽然又探手去摸床头柜上那杯凉透了的水,手指还没触到,父亲忽的伸手拍开她。
“……我去给你接。”
他说。
这是父亲这夜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谢如蔷愣愣看着老父亲站起身,嘴唇张了下,想说话,可还没问出口,父亲又回过身来,反倒是先问她:“脑袋好受了点没?”
“……嗯……没那么烧了……”
父亲点了点头。
仿佛得到这句回答便已安心,不再问了,也不再想解释或追问那两张信纸上所记载的“故事”。
只兀自做着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按亮房间的灯,将空调的气温再调高几度,最后将一杯半满的温水稳稳递到女儿的嘴边。粗糙的手掌摸了摸她额头,又贴了贴她脸颊——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还是她孩提时候的光景。这个家庭没有“母亲”,他便自然而然兼任了这个角色。那样的疼爱着膝下的小女儿,如珠如宝地将她捧在手掌里。
她所以无论做什么,终归都是能如愿的。
只要撒撒娇,掉几颗眼泪,又或是坚决地几天不吃饭,她所想要得到的待遇,最后都会顺着她的意来。和钟成玉出国是那样。和钟成玉结婚也是一样。离婚更是自作主张到闹剧收场,父亲从没怪过她什么。
……那这次呢?
把信纸重新塞回枕头底下的谢如蔷,看着父亲无意识眉头紧蹙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抿了口水。她低垂眼帘时的样子显得心虚非常,脸上因久病而惨无人色。不知在想什么,手指又不断摩挲着杯壁——水波映出她削瘦而灵气尽失的,黯淡地显出年纪的脸。她已许久没有认真地保养过,粗糙地对待着自己过去无比珍惜的脸面。
半晌,又忽然低声地、轻声向对面问了句:“爸,你有没有觉得钟成玉好像变了个人?”
“……”
“你知道的,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说?”
“蒋曜也知道的,对不对?”
“……”
谢父摇了摇头。
“薇薇,爸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的,咱们家现在和钟家已经没什么往来,明面上是这样,私下里的生意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他声音平静,“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如果你是问我怎么给你打算,我倒是愿意说说,钟成玉的事……”
“薇薇,你问我,你想我怎么回答你好?他对你,无论从哪个方面爸都不满意,说起来只有气……爸对他是压根不想提。不要问了。更何况你们已经离婚了。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还问来干什么呢?”
“……”
谢父道:“他如果真能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一个聪明人,多多少少能干出来点事业,可他是怎么干的?搅和得钟家一滩浑水,别说人梅香,就是我,钟瑾死在他妈面前,他老豆现在生死未卜,还不知道能撑几天……这么一个局面,薇薇,你敢说他没在里头做点‘贡献’?他心里打得什么鬼主意,我想,但凡稍亲近一点的人也能看出他不安好心!家贼难防就是这个道理。犯不着我们去可怜他,真要说起来,还不知道是谁更可怜……”
“爸!”
“别,别,你这是又要给他说话了。女儿啊,你要是有这个功夫担心他,又被他那几句可怜话招的泪汪汪,”谢父不住摇头,“你还不如多为自己想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吧!那几张信……可不就是对你卖可怜吗!”
谢父怒骂道:“如果他真的快死了,我倒是还可怜他,问题他有钱有人脉,钟家的家底摆在那,他要是真的爱你会跟你离婚吗?难道不会死缠烂打求着你要你原谅?如果说不动就跪着求你,如果跪不动至少也要有点表示,他信里写的那些话你也信?说他没钱?就留个保险箱给你——还是要等他死了之后?你看他活蹦乱跳的,哪知道什么时候死!”
“你说他失忆了,薇薇,我看他根本就是装的!他不过就是想找个法子摆脱你罢了,这种套路,爸见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是太年轻了,你就是太心软才会一直被他骗。依我看,他纯粹就是男人那点劣根性发作,你跟着他,随时随地都提醒他他是个吃软饭起家的,没有你,没有咱们家,他算老几?钟家会认他?他只有抛下你才直得起背来!”
“够了!够了!”
谢如蔷听得心冷。
脸色一变,当下猛地推开父亲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将心一横,忽又抬起头来问他:“我算是懂了。在你心里,爸,钟成玉根本一点也不值得可怜,对不对?”
“……对!”
“就算梅姨想要他给钟瑾陪葬,就算钟瑾的死根本不是他干的,你也觉得他该为所有事负责对不对?”
“对。”
“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但你们一直都瞒着我对不对!”
“……”
“我知道,我就知道!”
她急得几乎要哭。
被那种说不上来的委屈逼得两眼发酸,可她面对的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是给了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的人,又哪里能跟真的去指责什么?
她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那两张信纸分明还压在枕头底下,和“钟成玉”的争吵恍惚就在片刻前,她想起那张像极了五官却不像他的表情的、几乎陌生的脸,感觉到自己几乎要抓狂,却偏偏被人活生生蒙在一张假面里,如此的无力,如此的崩溃,她的情绪已经在临界点狂哮,然而父亲却仍然只是沉默而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什么也不愿意做,他们,他和许多成熟的人,都相信时间会磨平一切。
她是个成年人了,活该承受这一切。
可是,为什么呢?
“从小到大,不管是像钟瑾那样明里和他水火不容也好,还是像你和叔叔阿姨他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虽然表面上说是看在我的面子,尽量对他好声好气,但是你们心里还是看不惯他,你们都觉得他不配拥有现在的一切,生病也不过是报应。钟瑾的死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虚伪,手段狠毒,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还惯会装病装可怜,这样的人就该去给钟瑾陪葬……但爸!是你教我的,你带我看电影,说你最喜欢那部《了不起的盖茨比》,你教我的,说每当我们觉得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一定都要记着,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每一个人都具备我们所有的那些条件!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说出来的话冠冕堂皇,却一个也做不到?为什么没有人能同情一下钟成玉,哪怕路过他的时候伸手搀一下……他是我的家人啊!爸,我把他当家人一样,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命啊……只是出生是没得选的,他也不想这样,如果他有一个好的家庭,他本来该是读清华北大做社会栋梁的命啊……人,人在绝望的时候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他只是在拼命求生而已……”
“我想见……”
她哭得几乎抽噎。
肩膀不住地发抖,却只是把脸埋在手掌中,喉口滚动,泪如雨下。
“我想见……”
二十八岁的谢如蔷,披散着一头乌发,似乎终于找到了所有情绪发泄的由头。
她带着一种,犹如奔赴最后相见而生死诀别的惨烈表情,却是丢盔弃甲地抬起头来,看了父亲一眼。
她说:
“我想见真正的钟成玉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