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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22 ...

  •   钟成玉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崩坏下去,是在某个半夜惊醒的晚上。
      或许是入睡前吃的那些药片带来的副作用,他喉咙干渴得想要冒烟,只能摸索着按开床前的挂壁式台灯,在一室晕黄中慢吞吞半支起身,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下床,趿拉着拖鞋去外头的厨房找水杯。

      这间公寓小而破,多年如一日的家徒四壁,就像蚂蚁窝一样微末得不值一提,他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却从没想过,有一天对他而言,从卧室到厨房的距离会变得这么远。远到他每一步都像是往腿里灌过铅那样沉重,咬紧牙关也止不住冷汗直流。摸到厨房门的那一刹那,失力的感觉令他几乎跪倒下去,紧紧扶住门框才勉强稳住身体。

      不远处,灶台上水杯旁,还凌乱摆放着成堆的药片。
      他摸过去,抠出几颗胶囊和着温水服下,又半蹲着调整呼吸,许久,失却的力气终于回到身体,混沌一片的大脑亦迎来短暂的清明。

      ……是副作用吧。

      甚至可以开始思考这种突如其来身体全方崩溃的缘由。这些天他一直保持着高强度的工作,为了维持充分的精力和大脑清醒,他要求——或者说是勒令方医生,开具了许多近乎兴奋剂性质的药物,不断刺激已经逐渐走向加速衰老的大脑稳定状态。至于心脏的旧症,也通过不断加大剂量的舒缓药物而短暂得到喘息时机。但很显然,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很快就在最短的时间内迎来了反噬。

      他的身体正在叫嚣,在反抗,在求生。
      但他早已经无暇照顾这种无谓的求生欲,毕竟,比起苟延残喘的寻求长久生命,十六岁的他或许远比二十六七的他更明白自己生来的命运。他还有未完成的事。

      “呼……”
      所以不可以在这里结束。
      “呼……呼……”

      必须再争取一段时间。
      拜托了。
      拜托了。

      *

      数日后,一个寻常的二月周末。
      钟家老宅庭院外。

      眼前就是熟悉的花园、长亭、处处绿荫。
      钟成玉伸手,蓦地拦住也想跟住自己进门的聂守志,只低声叮嘱他在车上等着,随即便独自在管家的接引下从正门步行入内。途中路过钟瑾被枪杀处,只见那里风景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几个面生的中年女性正勤快地打扫整理着露天餐厅,见他过来,还在管家的指挥下,颇热络地向他这个“大少爷”问好。

      钟成玉眉心微蹙,摆摆手礼貌示意,脚下步子却愈发加快,有种逃离“是非之地”的天然警觉。走进别墅,又上二楼,直至推开书房大门,瞧见里头坐着的并不是钟父,而是似乎等候他许久的兰香,那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场面,倒反而让他莫名心安了一瞬。

      都在他计算之内。

      管家合上大门,步子轻巧着、小心离开。剩下端坐在书桌里侧的兰香与他四目相对,女人似乎极想从他的脸上读到一些惊愕或恐惧的情绪,然而这张如旧白玉般的脸上,依旧平和得面无表情,恍惚叫人分不清设局的是他还是她。短暂的僵持过后,最终还是她开口,挤出微笑,邀他入座:

      “成玉,”兰香冲他招手,“你爸爸刚吃了药睡了,你今天过来是专门来谈和香港那边的合作协议吧?没事,跟我谈也一样,你爸爸最近越来越不精神了,他说过,这些公事只要盖个章签个字的,我帮他代劳就好了。”

      “是吗?”
      “……当然。”

      兰香看向面前迟迟不肯落座的青年,嘴角微笑更深:“你还不相信兰姨吗?这么多年我对你爸爸是什么样,你都看在眼里的。他对我充分信任是理所当然,有什么问题?”

      “也是。”
      钟成玉这天于是颇给面子。

      索性顺了她意,在她面前坐下,双手交叠,虚托住下巴。
      兰香对他也依旧是一副笑面,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外界传闻的影响,将面前热气袅袅的茶水推到他那边,又嘘寒问暖,问起这些天他身体的情况、有没有被记者打扰。

      眼见着话题就像挤牙膏一般,她问一句,对面答一句,如此被动地进行下去。
      或许是自觉时机成熟,又或是眼前人那副平和神色,的确成功营造出某种如旧时般、好脾气且好欺负的假象,兰香说着问着,倏然话音一转,面露担忧。紧接着便低声道:“成玉,其实你不要瞒着兰姨了,上次车祸住院的事也是,你这孩子,怎么每次受苦受难,都不跟家里人说?你最近是不是也经常去医院?”

      “你和你爸爸一样,身体都不好。现在阿瑾又出了这种事……”说起儿子,兰香擦了擦眼角,似乎当真红了眼圈。几度哽咽过后,才将话题继续,只委婉提议着,“我也跟他商量过了,不如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先把身体养好,至于公司的事,我另外再安排人来做。你放心,这些年兰姨也认识了不少人,对公司也很熟悉,只是周转运营,应该没有大问题。”

      “……爸怎么说?”
      “他啊,他当然是说好。你知道的,我们夫妻之间,他一直都很信任我——”

      信任。

      钟成玉被她那笃定的话音逗笑,也跟着附和了两句,看她笑容仍挂在脸上,突然却生出某种恶劣的情绪,幽幽道:“是啊,信任你。毕竟,他可是信你信到被你玩得团团转,为你抛妻弃子也在所不惜。否则兰姨,按道理,我其实更应该叫你一声小姨,似乎也轮不到你用女主人的身份,在这跟我这个外甥说话了。”

      兰香愣了一下。

      似乎没有想到他装了这么几年万事太平,会突然在眼下这个当口撕开面具,仿佛要亲手把表象的和谐撕得粉碎稀烂,一时间讷讷无言,几次张嘴,仍然没说出话。

      钟成玉观察着她的表情。
      悲愤抑或羞恼,每一丝熹微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有那么一晃而过的想法,他其实甚至很想笑,但是某种无可名状的悲伤,竟然来得更快——从一开始在医院睁开眼睛,从那些像是属于他、又像是不属于他的人生和权力终于被他收归于手中,以十六岁的记忆进驻二十六岁的身体,诚然,他早已幻想过无数次,既然已经变成一个手握重权的成年人,自己会如何把母亲需要自己传达的、从小听到大的这些话说出口。

      然而这一刻。
      短暂也无声的快意过后,他竟然感到悲哀。不知道是为了母亲,为了自己,又或者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她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写满的不可置信和羞愧。

      “为什么呢?”
      他于是发自内心地问她:“兰姨……小姨。这么多年,其实我很想问你,图什么呢?”

      那种纠缠了他一生的、为了报复、为了出一口气、为了讨回本该属于母亲和自己的命运——这样的悲哀,令他口不择言,只是望住她,几乎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小时候,是被我妈妈背在猪草篓里长大的……你出生的时候外婆身体弱,没力气,你又是脚先出来,差点出生就窒息而死,抱在手里只有小小一团,那年我妈才七岁,外公要扔了你,是她把你抱着,说她来照顾妹妹。她从小就要挑水砍柴,但从来不让你做这些,她担水,你就在旁边看着;她喂猪喂鸡,你就在旁边的山坡上玩草摘花。”

      “她学习好,家里再穷,外公也咬咬牙奖励她新衣服穿,可她还怕你、怕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妹妹没得穿,心里不舒服,就说自己不爱这些花花绿绿的颜色,硬生生把衣服留了三年……等到你能穿,把衣服全攒给你。就连去城里读书,她每次攒下来的零花钱,有哪一次没用来给你带礼物?你的新笔盒,你的新书包,你的新舞鞋……从小到大,她什么不让着你,有哪里对你不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一长串的话,却好像早已经在这么漫长的、几乎持续他一生的痛恨和无数的噩梦里,在母亲的“指挥”下,把这一切预先排演了千遍万遍。每一个字都不假思索。

      究竟是他在恨,还是萦绕在他身旁十来年的母亲一直没有忘掉这份恨意?
      他已经分不清楚。一颗心高高揪起,几乎无法喘息——

      “可是你感恩过吗?你有没有一点对她的愧疚?这么多年,你有没有一天睡得着觉,又没有一天做梦梦到过被你推下山坡的姐姐?你现在穿着旗袍,光鲜亮丽,你烫着头发,你保养年轻,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姐姐?被你抢走的人生,她脸上留疤,养病用光了家里大半积蓄,心灰意冷,不敢再回城里,最后嫁给一个跛脚汉子,孩子刚两岁,就死了丈夫。她只能北朝黄土面朝天,她生孩子难产,都找不到接诊的医生,在小诊所里差点感染而死……如果不是你,兰香,她本来该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在钟氏上班,从财务部干事一步步往上爬,就算没有男人,她本来还应该也有她的事业……她的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有没有想过?”

      “够了!”
      兰香拍案而起。
      “这也是家姐教你说的吧?你现在来怪我,钟成玉,要是家姐怪我也就算了,你?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跟我说话?不说辈分,至少你读大学、出社会,都是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吧。如果不是我嫁给你爸,你觉得以家姐那个性格,真的能跟钟林结婚?她会愿意伺候她?你能来认亲、过上少爷的生活?你想说这些,早又不说,无非是趁着这个时候我儿子死了,我老公病了,我一个孤家寡人……”

      “是啊。你说对了。我不就是在等这个时候吗?”

      兰香一脸惊怒:“你——”

      “如果一开始就说有什么用。那时候你和钟林好一个鹣鲽情深,你的儿子动辄撒泼打滚,我说出来没人信就算了,可能更要糟蹋另一个人费尽心思让我回到钟家的努力……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钟成玉轻声道:“你是不是都忘了?好,那我就一样一样数给你听。当年我妈和钟林恋爱,钟林是钟氏的太子爷,我妈是钟氏财务部崭露头角的小会计,外婆病重,为了圆外婆一个心愿,我妈把钟林带回家去,说会跟他结婚,让她看看女婿……而你呢?不声不响,自己小算盘打得敞亮。你想让我妈带你去城里,可我妈说让你先安心读书,在家照顾外婆,你说服不了她,三言两语下来,竟然狠心到推她落山!你怕这件事暴露,就联合你的小姐妹,骗钟林说姐姐其实早就在邻村有人订婚,说她心虚,趁着天黑偷偷去找对方。”

      “可那个人明明是你的同学才对!是你买通了他。只用五十块钱,就就骗得他躲出去玩了三天两夜,你们在村里装模作样找了一圈,真的找不到人,之后呢?钟林被你说动,你求他带你走,说家人苛待你,说你想去大城市打工,可是他们不放你走,不让你读书,你要勤工俭学……你欺负你的父母连普通话也说得磕磕巴巴,解释不清,你知道你爸爸性格急,你用土话激了他几句他就要打你,让你去找姐姐……多可笑啊?你姐姐,她在那个男人面前从来只说你的好话,说你只是没有用心读书,说外公确实偏心她、她对你有愧,说你乖巧,说你聪明,说你小时候吃饭留了一块肉给她,结果钟林真的信了你!还以为你真的被全家人欺负,甚至真的带了你走。可你知不知道,就算这样,你姐姐也不舍得恨你、不忍心拆穿你!她明明只要一通电话就可以解释,她可以告诉钟林她当时已经有了他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命硬,上山下水的折腾竟然也没有胎死腹中。可是你知道她没死,竟然还好意思打电话回来求情,跟她说你怀孕了,你不想让孩子没有父亲。”

      “她待你如珠如宝,就算已经被你伤成这样,还是被说动,答应不说出你推她的事,她只想钟林对自己的孩子负责……而你呢,你害怕吧?你怎么会让她有机会来抢钟林,来抢你的富贵荣华。于是你干脆抢先一步,软的不行来硬的,竟然花钱找那个所谓跟她订婚的同学、那个跛子,你让他来强/暴她!让村里人四处去传他们丑女配跛子,说他们……他们。你要让她辩无可辩,你宁可做到这种地步啊……你们是亲姐妹。兰香,你叫了她二十年的家姐!你这样对她!”

      他的声调抖得几乎不像他。

      在极痛中,母亲那张因悔恨而扭曲的脸,母亲被稻谷压得弯曲的背,外公死前的老泪横流,似乎都近在眼前。他没有办法忘记,没有一天能够安眠,他的出生,顶着一张和钟林少时七分相似的脸,除了给母亲带来无尽追忆的痛苦,似乎就只是为了今天而已。为了这一天,他苦苦筹谋、苦苦钻营、不惜变得面目全非——十年了,从北方到南方,从国内到国外,辗转跋涉,苟延残喘,只是为了这天。

      太痛苦了。
      太痛苦了。

      为什么。

      “兰香,我妈妈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闭上,而你,你只知道找你那个帮忙撒谎、后来也跟着你鸡犬升天的小姐妹,来看她死了没有,那口气有没有咽下去,你是害怕吧,是良心不安吧?所以你看到我,认出我,先是想方设法想劝我走,劝不成,就威胁,就恐吓,最后退无可退,只能扮起来好母亲,咬死了不让我和钟林单独相处。后来钟瑾闯祸,被派到澳洲,我手里攥着钟氏,你更恨不得每天都来视察一遍,看我有没有包藏祸心,有没有把你儿子的那一份吞掉,唯恐我打击报复……但你错了,兰香,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的。”

      “钟成玉!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分明就是……”

      “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手段那么下作,我要报复,但根本不是要吞掉那一份!我甚至一分都不要,”直视着兰香骤然惊惶的眼神,桌案之上不安搅动在一起的手指,他的呼吸紊乱,眼神却坚定,犹如残酷闹剧最后的揭幕者,享受着最后狂欢与快意,只恨声道:“我不仅一分都不要,我连一块钱、一毛钱,都不留给你。”

      为此,他先是用离婚做借口,逼得谢家人提前从钟氏撤资,将损失降到最低;又先后三次,连续借车祸、钟瑾之死、钟林病危放出消息,使得钟氏的股价一跌再跌——但是这间公司毕竟还有这么多的员工。男男女女,靠这一份工资养家糊口,他无法只因自己的一己之私,再创造出无数个悲剧,因此,唯一的办法只有把这间钟氏交还给大陆的钟氏老本家。同时,他要兰香丧失所有的继承权,只有一个办法。

      也是他今天刻意来到的理由。
      是将这条烂命利用率最大化的办法——

      “呃……?!”

      “守、守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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