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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凤凰不在笯 ...

  •   果不其然,以往动辄一副殷勤模样出言斥责旁人不让皇帝省心的苏清机一言不发,反而仍是皇帝开口,语气淡了许多,“永宁郡主与朕和离,朕当初已深思熟虑,断无悔意。”

      本就语气淡淡,说完这一句,他又意味不明地道:“永安前月进宫与朕闲谈时倒还说起过,说年前去青云观时遇见永宁郡主,恰听见随云弟子解签。过去这么久,想来也早该应验。”

      这下提起永宁郡主的官员立时心虚地垂下了头。

      永宁郡主近墨者黑,竟学起永安郡主养了个面首,虽对外称是侍卫,可这事已经传开了,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原以为宫中消息闭塞些、皇帝不会留意这些小事……没成想,竟是一清二楚的。

      永宁郡主不成,又有人道:“择后非同小可,礼部一直对此事上心,想来早已拟好了人选,不如让礼部侍郎详禀。”

      这话中规中矩,挑不出错,皇帝却没有应,反而问吴侍中:“吴侍中已经向朕上了一百多张奏章?”

      这就是要问吴侍中的话了,他眉心深拧,委实纠结犹豫。

      之前苏清机是男子,断袖那自然万万不可,可现在苏清机不是了……

      是女子,生得了皇子,皇帝还有意册立。

      这比之之前情势,已然天翻地覆,所以他一时甚至有些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哦哦,苏清机是女子不错,皇帝有意册立也不错,可现在问题是,虽然苏清机是女子,可她同时也是苏清机。

      那可是苏清机啊。

      纵观前朝,真是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情况,吴侍中吭哧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回答:“臣以为,皇后还应择贤良淑女,德行出众,能晓通六宫、以理服人,宽容仁爱……”

      这些话,这些词语,吴侍中自己说出来,都是有些激灵——这些东西和苏清机这佞臣有关系么?

      苏清机与女子,这、这这——这从何说起啊?他怎么就成了女子了??

      其他人心中也多少有此感,左崇言心中更加复杂,苏清机竟当真是个女子,早知道,当初就该趁她在江南揭发的,天时地利人和,当初可全占了,只要揭发,皇帝纵使有心偏袒也偏袒不了,苏清机也断断坐不上左相这个位置,平白压老师一头。

      想来想去,苏清机那柔弱的身影,出众的容貌,没有喉结,甚至似乎脚也比一般男人小,破绽简直到处都是,可当初怎么就被这么个女子震慑住了,一条人命昭示心狠手辣,谁也没有再提她可能会是女子的事……

      也难怪她平白讳疾忌医,还什么不举,“逆鳞”装得同真的似的。

      现在想的再多,都是马后炮,他委婉出言:“左相……雷霆手段,仿佛不太适合母仪天下。”

      皇帝叩了叩龙椅,“正是雷霆手段,方能整肃宫闱。”

      他眼下倒淡淡笑了,“毕竟左相为官数载,调.教人时朕也看在眼里,对她没有不放心的。”

      倘若不论性别,苏清机堂堂左相,管理起后宫来,只有一句话——杀鸡焉用牛刀。

      左崇言拼命给礼部侍郎使眼色,礼部侍郎才不情不愿出列道:“臣这里有几份草拟的单子,还请陛下过目。”

      皇帝却并不让德福呈上去,他只是说道:“朕原先觉得左相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可怎么瞧着众卿都不太满意?”

      他有些疑惑不解的样子,“朕倒也想知道,左相是有哪里胜任不了皇后之位?”

      一口一个“左相”,听得人实在膈应,一介民女而已,却凌驾他们之上。

      虞御史才道:“虽则天家最贵,然而皇后出身也须得体,大家之女品行出众,精通礼仪规矩……”

      言下之意,苏清机什么都沾不到边。

      苏清机仍是什么都不反驳,皇帝皱了皱眉,容色淡淡:“出身贵重又如何,左相出身寒门,难道不是一样高中状元?状元她尚当得,不拘门第出身,怎么皇后却如此苛责?”

      他又道:“左相的品行朕心中满意,不觉她有何不端之处,本朝律法她也熟稔于心,礼仪虽是左相弊处,但左相历来聪慧,学什么都快,只给些时间便罢了。她扮了二十多年男子,除今日外恐怕连女子衣裙都未穿过,怎能苛责她礼仪生疏?”

      一口一个苛责,他仍觉不够,“你们是否还要说左相年纪也大了?朕还比左相大一岁,倘若要指责朕,大可以直言,不必攻讦左相。”

      听听这话像话吗!苏清机如何能与皇帝相提并论!女子又怎么能和男子一样!女子十五而笄,男子二十而冠,这本就是不一样的啊!

      然而再多忿忿不平,也只能悉数忍下,“臣等不敢,陛下息怒!”

      听到他们请罪,他的语气仍未有所好转,淡淡道:“左相为朕肝脑涂地,十五之龄金榜题名,时至今日矢志未改。”

      其言下之意,已经无需再揣度了。

      在别的闺秀贵女十五而笄议亲婚嫁时,苏清机在金殿上顶撞梁偃,被小皇帝笑着亲自点为魁首。

      一切刚刚开始。

      皇帝就是明晃晃告诉他们,这些年苏清机长的不只是年岁,更是一桩又一桩皇恩,这些年她的忠心耿耿,皇帝心中甚为动容。年岁最不紧要。

      皇帝就是铁了心要册立苏清机为后。

      静了片刻,礼部尚书缓缓道:“臣记起,陛下婚嫁需八字相合,青云观与太史监两方意见相同方可继续仪典议程。”

      “臣以为,不如将苏相八字与其他闺秀八字一同送往青云观与太史监,静待结果。”

      对对,他们怎么没想起来这一点!

      “礼部尚书所言极是,臣附议!”

      皇帝却只是动了动眉头,“所言极是?”

      他的容色实在称不上多好,“朕何曾点头选什么不相干的人?”

      其他人心下一惊,礼部尚书这是浑水摸鱼,他们都一清二楚,只是没想到皇帝会这样直白拆穿。

      又纷纷请罪。

      皇帝只问:“何尚书这样说,便是也觉得左相堪为国母了?”

      非但没能浑水摸鱼,反而还被皇帝反将一军,礼部尚书只能回道:“左相身为尊位,臣恐不能妄加评议。”

      右相郑轸垂目道:“何尚书所言甚是,臣也有此疑问,若陛下有意立左相为后,自然便不能以朝堂官阶来论……”

      是要苏清机以女子身份继续做左相,还是要借左相身份成功立其为后,又或者……

      一定要有个明确的说法。

      皇帝“唔”了一声,点点头,“确凿不能以朝堂官阶来论。”

      还未如何,又道:“朕也没有令你等以朝堂官阶来论啊。”

      他道:“朕觉左相无一处不适合做朕的皇后,只是你们总有说辞。”

      郑轸片刻后道:“臣请陛下明示,左相既为女子,余后之事该如何计。”

      皇帝恍然大悟似的,理所当然道:“左相只是与朕婚嫁,并不碍什么。”

      他说什么?

      郑轸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之意是,既要立左相为后,又、又要——”

      皇帝笑着颔首,一副“何必大惊小怪”的模样,“左相历来勤勉,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朕不觉左相有何过错,难道要让左相因为嫁娶,平白抹去过往政绩么?”

      他疯了吗??

      郑轸即刻跪地:“臣请陛下三思,后宫不得干政,此乃千古规矩!”

      余众纷纷附和:“牝鸡司晨乃大忌,还请陛下为社稷着想!”

      皇帝的笑敛了起来。

      复淡淡道:“左相自科考入仕以来,什么差事都办得漂漂亮亮,怎么如今一成了女子,就都不成了?”

      “以左相的才能,难道要因嫁娶而埋没?要让朕平白失了栋梁?”

      既要又要,这像话吗??“臣请陛下三思,为深远计!”

      皇帝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好,这也不许,那也不行,是不是还要最好将左相贬为庶民发配边疆?”

      那不然呢?难道苏清机女扮男装是什么好事吗?分明负责乡试的幽州上下官员都难辞其咎!

      皇帝只是冷笑:“左相心思纯净,从不动什么歪脑筋,因此今日才会被你们讨伐。”

      “往日都在跟朕上眼药,说左相如何难相处,如今知道左相是女子,竟又觉得左相好欺负了。”他说着,自己都气笑了,唤道,“苏清机。”

      苏清机只是语笑盈盈:“臣在。陛下息怒。”

      她回首,与她对上视线的,莫不神色难辨,看了圈儿,她转回来,莞尔道:“陛下莫要动怒,百官也都是为陛下着想,因此才会百般规劝。臣也请陛下三思,虽然不曾有规矩言明女子不许入朝堂,但也确凿鲜有先例,无怪百官有此反应。”

      皇帝被顺了气,只是神色还有些不痛快,“左相品性无可指摘,甚至从未同朕说过谁不堪大用,你们还不对左相心怀感恩。便不提左相,朕又岂会囿于儿女私情?难道朕会把左相年过花甲的老父亲封王封侯吗?”

      点到为止,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只是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后宫妃嫔众多,皇后却只有一个,上回择了崔氏,不少人心中都有些不满,各自打的什么主意,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无外乎权势利益而已。

      皇帝更是一清二楚,他也似乎甚为不悦。令人不由得想起萧氏。

      身为皇帝外祖一族,当时的萧侯爷曾带两名萧氏小姐入宫,听闻皇帝去见舅父表妹时特意令苏清机陪同。

      连亲舅父、太后母族他都容忍不了,如今他要立苏清机为后,他们却百般阻拦,说是全心为社稷着想,可皇帝心里却有杆秤,觉得他们谁没有私心?

      如此想来,皇帝为何执意选苏清机也说得通了。

      难道真的是万分喜爱、独独宠爱吗?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帝哪有什么真心。

      与其说是万分喜爱,不如说是万分信任苏清机。

      苏清机自入朝来,从未有过什么好名声,乡野里都流传着她的恶名。

      可她从不结党营私,从不恣睢骄横,她冒着功败垂成的可能诛杀梁偃,无论是去北地还是江南都从无怨言。

      世人眼中的佞臣,原来竟是再忠心不过的纯臣。

      位极人臣的权势她毫不贪恋,倘若当真做了皇后、诞下皇子,只怕亲生骨肉也是比不过主君的。

      无论苏清机是不是这样一个人,在皇帝眼中她都是。

      所以与其择选出身世家的闺秀贵女,待外戚势起,将来祸起萧墙,苏清机有独一无二的一样好。

      然而明白归明白,却是断断不能令苏清机既做左相又做皇后,否则将来朝纲必乱,后患无穷!

      众臣只深伏叩首:“陛下万望三思啊!”

      满殿鸦雀无声,便只有苏清机与卫知微是站着的了。

      卫知微一点就透,何况师兄还几次三番请苏清机至辛园小聚,足说明苏清机看似阿谀奸佞,实则清白无二。

      他终于明白为何每每自己与师兄争执时,师兄都是一副不甘心的憋闷模样。

      明明是个忠良清正的人,却被世俗污名淹没,旁人只是听到都郁结,连辩白都无法。遑论是她本人。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她全以一副风轻云淡的笑意挡去,矢志不渝。

      这样一个人,身居高位而从未有过迷失,其心乃坚其志乃笃,那么做左相与做皇后又有什么区别?

      无外乎,是惊世骇俗,冒天下之大不韪,挑战千百年来的礼法规矩罢了。

      规矩是死的,礼法也是死的,卫知微无法想象十年二十年后今日的影响,他只是想着皇帝的话。

      倘若此刻真的同他人一起跪下去,那与将鸿鹄当做金丝雀关进笼子里,又有何区别?

      社稷未必需要一个苏清机做皇后,却万万不能失去苏清机这个左相。

      卫知微在思绪回转间,还莫名捕到一丝蛛丝马迹,方才皇帝说苏相曾深入北狄腹地,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北狄使团的那个公主,她与苏相曾在暗巷中有过激烈纠缠……

      意识到自己走神,他予以摒除,再次看向远处那身影。

      如今坏就坏在,皇帝对苏相动了真心。

      虽然从未窥探过什么,但是师兄一定知道许多内情,结合他的反应,足够卫知微见微知著,猜到皇帝一定不是只单纯思量利害,苏相也一定不是一味顺从。

      师兄那样烦愁,足说明两个人定是有真心在其中的。

      因为真心欢喜,是以想结做夫妻。

      所以皇帝才会既要又要,造成此刻局面。

      一片死寂中,卫知微思忖片刻,谨道:“臣以为,册后一事一个早朝恐商议不出结果。”

      “听闻当初……”他省略了下,“也足足议了半月。”

      “时候恐怕不早,臣有事启奏,还望陛下恩准。”他谨持笏道。

      他所言听不出半点高明,不少人都提起心,不知皇帝会如何动怒。

      可结果大大出乎意料,皇帝十分不虞,却没有再就册后一事说什么,只是沉声准了他呈奏。

      这是什么意思?

      连左崇言都摸不着头脑,明明皇帝说了今日早朝只用商议苏清机做不做皇后这件事,一副今日必须要按他的旨意办的模样,卫知微这生疏的岔开话题,皇帝却又允了?

      没人想的明白,早朝很快也结束了,皇帝冷脸拂袖离去,德福紧接着请苏清机赴雍和殿,那抹柔软的水碧裙摆消失在巍巍殿中,徒留满殿人面面相觑。

      卫知微被众人叫下,团团围住:“小卫大人可否提点一二,陛下这圣意……”

      卫知微只是面露难色:“实在是误打误撞罢了,我手中这桩官司按了足近一个月,实在耽搁不得了。”

      他想起什么,讨饶:“诸位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内子初胎不稳,下官实在是要回府一趟……”

      他如同从石缝中挤出去一样飞快逃离,众人也不得不三两散去,公仪襄伫立角落,脚步缓慢踏出金殿。

      外面春阳初生,日头暖融,公仪襄却什么都感知不到,只是缓慢走着。

      皇帝是什么打算,卫知微琢磨了出来。他也大概清楚了。

      倘若之前想不到,今日这场早朝过去,他也该明白一二。

      苏清机为皇帝万死不辞,皇帝似乎也甚为心爱于她。

      所以,今日才会将所有的话都一人说尽了。苏清机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争取。

      她不必担心被与他人放在一起供皇帝挑选,也不必担心皇帝敌不过满朝臣子。

      皇帝将她摘得干干净净,昭告所有人她赤胆忠心,她全无贪图。

      她只不过是顺应君上而已。

      这是为她铺就的第一步路,她的脚上泥点子都不会沾。

      接下来,便是第二步,第三步,她依然什么都不用做。

      公仪襄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他无法不绝望地意识到,难怪她笃信皇帝。

      这让她如何不喜欢皇帝。

      无论是君臣本分,还是男女之情,她对皇帝皆是情深意重。

      谁能撼动毫分。

      公仪襄算什么东西。凭谁都无法再让她施舍一眼了。

      他一步步走出皇宫,回到府中大醉一场,睡醒之后,听说皇帝召了中书令入宫。

      时间不算紧迫,早朝上依然沸反盈天,陆陆续续的,皇帝召了好几人长谈。

      坊间热火朝天,朝中却渐渐冷了下来,一个个月后,册后旨意在当朝宣读。

      苏清机仍然是一身绛紫官袍,纤细清弱,玉带映玉笏,含笑领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凤凰不在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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