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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序章·子规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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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就像鬼一样的嚎着,豆大的雨点子急急密密的落了整整一宿。浮竹没睡着,合衣倒在了山爷正房外间的地上,听了一夜的风雨。朦胧中,娘的哭声一直在风中盘旋,好像娘没有走远,始终就站在门外。他闭着眼睛凝神听着,就怕一睁眼娘的影子就会被风带走。打他记事以来,老是听着娘哭,有时候夜里从梦中醒来,依稀听见的还是娘抽泣的声音。时间久了,浮竹也不觉得这哭声让人凄凉,倒反而是自己惶恐中最好的安慰,不管日子有多难熬,能听到娘的声音,就知道娘在身边。
临近天明,雨声渐渐小了,浮竹也迷迷糊糊的发起梦来。梦里他死死的拉着娘的腿,不让她走,娘先是背着自己的,被缠不住了,突然转过身来,浮竹惊出一身冷汗,这根本就不是娘的脸,是另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浮肿的面上突着一双鱼泡眼,眉心一抹刮痧的红印,细眉倒竖,唇薄如刀片,扬起手中的一把笤帚,劈头盖脸的打了下来。
“起来——鸡都叫开了,就知道死睡!”竹笤帚的细篾子带着啸声抽在浮竹光着的胳膊腿上,立马就起了一条条的红道道,疼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这不是梦。他翻身站了起来,被赶着满屋子的乱跑,极力躲开这没来由的一顿打。
这女人是谁?为什么要打我?我哪儿做错了?一串串的委屈在心里翻腾着,终于忍不住了,和着眼泪汹涌而出。
“娘啊——”
里屋的门帘一挑,山爷抽完了早烟,心满意足的走了出来。
“雀儿她娘,够了,那小子昨儿刚来,还不知道规矩。”女人收住了手,气呼呼的瞪着浮竹。
“小竹子。”山爷顿了一顿,发觉自己对浮竹的新名字很是满意,便又重新强调了一遍。“嗯,你在班里就叫小竹子啦。打今儿起,你就是我柳园山的私房徒弟,这班里上上下下的事务,你都要帮衬着你师娘做好咯,甭想着躲懒。至于出操练功,一件也别跟我落下,事没做完,功没练好,都别想吃饭睡觉。”
说完,把浮竹往身后一扒拉,大步流星的走出房门。不一会儿,就听了两厢房的一阵板子打肉的声响。
“起来啦,死猪,光吃不练,早晚等死。”
“咣当”一声,女人抱着个孩子,将一个铜夜壶踢到了浮竹身边。
“傻愣着干嘛,还不去倒了,回头到厨房里把热水烧好。”
浮竹拎着夜壶往外走,身后传来孩子的娇哭声。
“姐儿乖啦,姐儿别哭了,娘抱着呢。”
一滴眼泪打算顺下来,被浮竹生生的咽了回去。
刚一开大门,从院子里就呼啦啦的冲出一队人,清一水的黑小子,清一水的黑褂子,清一水的青皮头。看见了浮竹那张眼生而清秀的脸,队伍开始有点乱了,不时有人把脸凑过来,有人吹起了轻佻的口哨。打头的一个瞄了浮竹一眼,便朝着队伍里喊道:
“瞧什么瞧,没见过人啊,赶紧着,给我一气跑到陶然亭去,谁敢停下来,看我不踢他屁股。”
“喔——”这十来个半大的小子哄笑着跑开了,只留下纷杂不齐的脚步声回荡里清晨无人的胡同里。
这一早上,浮竹被师娘喝来喝去,起火烧水,叠被铺床,打扫院子,脚不离地的一刻也没有安身。等到出去遛弯喊嗓的师兄们回来,天光已经是大亮了。
正堂的门大开着,十几个徒弟们精神抖擞,身挺得直直的,背着手,叉着大步,簇拥着立在正中堂上的山爷。一天的晨训从此开始。
“想不想成角儿?”此刻的柳园山就是那台上的皇上。
“想——”两旁的文武百官齐声应道。
“梨园这碗饭是谁赏的?”
“祖师爷赏的。”
“知道就好,师傅只是领着你们进门,有饭没饭得自己琢磨,自己发狠。历来的英雄豪杰无不是劳其筋骨,发愤图强,成就一番功名;自古女子无不是忠贞节烈,从一而终。学戏就是学做人,只有自个儿成全自个儿,放能成为人上之人。”
山爷以他惯有的凌厉的眼光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孩子们斩齐的声音吼道。
柳园山仿佛看见了年轻时在舞台上无限风光的自己。
人头中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贴着柱子站在门槛外。
“过来,小竹子。”
浮竹被拉了进来,站在这些黑金刚们的注目之下。
“跪下,拜师门。”
还没等浮竹反应过来,一把冰冷的剃刀就贴上了他的头皮。有人在大声的宣读着什么,但浮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感觉着锋利的刀刃在皮肤上刮过了痛感,头发已经落了一地。
当他再次站起身来,摇摇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又轻又凉。
随后他又被推搡到了水井边,身上仅有的衣服被人粗暴的扒拉去,不着一物的立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就如同一个刚刚降临人间的赤子。一桶冰冷的井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冷得他牙直打颤,来不及揩干身子,一件黑色的褂子套在了身上。
这一下,之前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全都没了,娘、名字、头发、衣裳,这一下,他跟他们一样了,不分智愚美丑的混在了芸芸众生之中。
院子里飘出一阵阵菜窝头的面香,夹杂着烧焦的稀粥的糊味,孩子们你推我攘的伸长了脖子看着摆在院角案上的早饭。唾沫还没有咽下去,山爷的板子就打了下来。
“就想着吃,饱吹饿唱,都给我练功去。”
急促的鼓点敲起来,跟着这点子,孩子们迈开步子一圈紧过一圈的走着圆场。方寸大的舞台,在无限的循环中,怎么走也走不到头。记得了脚就忘了手,一个亮相没赶上趟,师傅的戒尺就上来了,连吃痛的喊声还来不及发,鼓点子又急催着人往前赶。
皮鼓好像是敲了一辈子,终于停下来了,双脚除了不停的发抖,还添了不少新的瘀青痕迹。
浮竹撑着腿靠在一边喘气。以前逃荒的时候,跟着娘一天不管走多远,他也不会叫一声苦,可今天实在是太累了。他瞟了一眼案上的黑色菜窝头,来这以前就是水米未沾牙了,再经这样的折腾,肚子不可控制的都快伸出手来。
“你在干吗?”
浮竹偷下一个窝头还没咬到一半,就被人发现了。他记起来了,这人就是清早出门时打头的那个。看在当初能挺身为自己解围的份上,现在应该不会为难自己吧。
“我……饿。”
那人看着浮竹手中的半个窝头,大惊失色。
“你真吃啦?吐出来,赶紧着吐出来。”
那人抓起浮竹转身靠在墙根上,用身子挡住师傅的眼光,一只手不住在浮竹嘴里抠着。一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涌上来,不仅把刚刚吞进去的半个窝头原封不动的吐了出来,连同一种烧心的酸液也煽肠煽肚的倒了出来。浮竹脚下一软,直接趴在了地上不住的干呕。
“海燕,干什么呢?”山爷终于发觉到了墙角边的不对劲,朝这边打量过来。
“师傅,没事,小竹子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腿软了呢。”海燕一脸嬉皮的朝着山爷打诨。
“软了好啊,带他那边撕撕腿去。”
影壁下,一排趴着撕腿的小子,个个哭爹喊娘的叫。看见海燕如同看见了救星,哭喊着:“师哥,行行好,饶了我吧,我要死啦!”
“死不了的,像你这样躲懒的人,祖师爷不收。”海燕一边笑着,又在那人的两边脚上各加上了一块青砖。
不明就里的浮竹此时也心有余悸,刚才只是因为自己偷吃了早饭就被他那样对待,这最人恐怖的劈腿还不知要遭他怎样荼毒。
“你也下去吧。”海燕将浮竹背靠着墙坐下,双脚最大限度的劈开,一块,两块,三块,随着脚边的青砖不住加码,浮竹觉得自己就要完全的撕裂开了。不能叫,千万不能叫出声,海燕如果是在有意的折磨自己,那就一定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
已经垒到了四块,浮竹咬着的嘴唇都快出血了,海燕居然还在青砖外各挡了一个花盆儿。这简直就是受刑,一边儿四块砖头和一个花盆,把浮竹夹得连挣扎的缝隙都没有,只有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倒是旁边的嗓子都喊哑了。“娘啊,我要死啦,我受不了啦,我要死给你看,你把我带走吧……”这凄惨的哭声让一边的浮竹也不忍心听。
“嚎什么?就这点苦也吃不了,还怎么成角儿啊!”到底是师哥,一嗓子要那人住了口。海燕趁着山爷放松了这边的注意,溜到了浮竹身边,装模着正正花盆,趁人不注意,偷掉了青缸花盆后的两块砖。
“疼吗?”海燕揉着浮竹的腿说。“这是刚开始,往后拉开了就不疼了。”
好容易熬完了晨功,已经是大半晌了,饥肠辘辘的徒弟们一窝蜂的冲向了早已凉透的早饭。夹着野菜的窝头的苦涩和照得见人影的糊粥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胃口,现在只要是能填满肚子就是山珍海味。
浮竹身子廋小,自然不能跟那些身形高大的黑小子们拼,只有默默等他们抹着嘴满意的走开了,才能去捡一点从他们嘴下漏网的残渣。
“小竹子。”海燕喊住了浮竹,背着手站在他身后。
“我没有偷吃。”浮竹警惕的回答,攥紧了手。
海燕咧嘴笑了,拉着浮竹来到了背弯的角落里,摊开手,两个黑乎乎的窝头出现在浮竹眼前。
“我给你留的,快吃,别让那帮馋嘴猫盯上了。”
浮竹再也顾不上回答,抓起窝头狼吞虎咽了起来。
“慢点慢点,别噎着。”海燕笑嘻嘻的拍着他的背说。“练功的时候是不能吃东西,这是规矩。要是存了食,腰下不了,旋子打不起来,师傅知道了又是一顿毒打。这行里规矩多着呢,以后你慢慢的就知道了。”
入夜,师傅跟师娘睡下来,厢房里也黑灯睡下来,只有浮竹不能睡,雀姐儿今晚哭得厉害,他必须给师娘哄孩子。浮竹一个人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走着,一天的劳累几乎让他眼皮都睁不开了,但是手里孩子还在哼着不肯安静。
厢房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黑影溜出来。
“小竹子,把雀姐儿给我,你到我铺上睡去。”是海燕低声说话的声音。
“师哥,你也累了一天啦,你睡吧。”
海燕不顾浮竹的拒绝,伸手抱过了孩子,轻声的哄着。
“我哄孩子最拿手,我家里的两个弟妹都是我哄大的。赶明儿,班里放假的时候,我带你上我家去。”
海燕还有家,还有弟妹,这样的人真是幸福。
前一夜的暴雨彻底消散了暑气,入秋的深夜里已经感觉到了周身的凉意。
今天是过去了,接下来还有明天,还有明天的明天,一旦踏进了这门,人生就像是总也走不完的圆场,不断在循环着,重复着,没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