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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序章·子规啼 ...

  •   民国之初,昔日的皇城根儿随着大清皇帝的退位,气派一下子就塌了下去。虽然城还是这座城,皇家的红墙碧瓦依旧,高大的前门楼子依旧,热闹的天桥、大戏院子依旧,只是纸面上把这里由北京改成了北平,但是老人们说,这国都往南一迁,龙脉就断了,这城里的气数也就尽了。往后不会再有忠肝义胆的文臣武将,也不会再有义薄云天的英雄豪杰。那些王侯将相,才子佳人们的过往,只留在了前朝遗民们茶余饭后的闲聊里,留在了戏子们粉墨衣香的舞台上。

      时序入秋,但今年北平城里特别的热,明晃晃的毒太阳接连晒了近两个月,把地面上的一切活物都烤干了,人没了精神不说,就连平日里特仗人势,稍觉不顺眼就狂吠不已的黄狗们,也耷拉着,趴在树荫下,拉长着舌头,恨不得把心肝肠子都掏出来透气,丝毫懒得去理会那些从四面八方涌进城里来的衣衫褴褛的饥民。
      这一群难民们就像是一股污浊不堪的洪流,漫入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天清晨,人们都可以在墙根下,门廊里,大街上看见一团黑色堆,就像洪水过后,被留在了河岸上的腐朽发臭的秽迹。好在依照着皇城根里历年来留下的规矩,天还没亮,就有人敲着梆子一路的喊来“收起——咧”,那喊声在麻麻亮的黎明尤为苍凉。于是,各门各户的婆子,老娘们,或者是那些学徒小子们,揉着朦胧的睡眼,衣歪衫斜的提着马桶夜壶,倒进了扫街人前面的大木桶里,随后各自关门,只留下了扫街人泼水扫路,踟蹰单行。而如今,在扫街人的后面又多出来一辆牛车,上面摞满的是一些早已没有了温度的人形躯体,如同劈材一般胡乱的码放着,全然不管或有一两个头颅在车轱辘上被撞成血色的团子。这种年月,人们对死亡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天灾人祸,保不定那一天黑白无常就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扫街人机械的做着份内的事,除了死鱼般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几乎就跟个木偶无虞。如果能赶在日出之前,将这些尸体运出城外,往公墓义冢中一倒,再撒上一层石灰,也就算他又完成了一件善事。

      掌灯时分,柳树胡同的一家普通的小院里,主人家刚刚落下门闩,回房还未坐定,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起。
      “敲什么敲?赶着投胎啊。多早晚了,有事明天再说。”说话的人嗓门洪亮,中气十足。
      “山爷,今儿我带了个人来,您老就赏个脸看一眼吧。”门外的人被骂了也没生气,还是陪着笑脸的解释道。
      门啪的一声开了,一个壮汉站在了门口。天热,上身连件坎肩儿都没穿,赤条条的露着结实的筋肉,刨的光光的脑袋上泛着汗水和油亮,两颗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冒出凶光,要不是他嘴边花白的胡须透露着年纪,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已经过年半百的老头儿。
      “山爷,安了您咧。”来人谄媚的讨好着,依着旧年里的规矩准备打千儿。
      “少来啦,我可不是什么正经的爷,别跟我来这套虚礼。”被称为山爷的人大手一挥,打住了那人。“人呢?”
      夜里没打灯,什么都看不见。只见来人朝后招了招手,示意后面的人往前进一步。一个妇人领着一个不大的孩子怯生生的从黑暗里走来。
      “还不快跟山爷行礼。你家孩子能遇上山爷这样的贵人算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妇人嘴唇哆嗦了好久,还是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啪的一声,山爷在紧赤的膀子上很响亮的拍了一掌,骂道:“妈的,连蚊子都出来欺负人。走,屋里说话。”
      说完转身往院里走,后面的一行人急急的跟着。
      在屋里摇曳的烛光下,山爷总算是看清了那母子的面目。那女人面色憔悴,黑黄的脸,无血色的唇,干枯得只剩下了一双白多于黑的眼睛,还能证明她是个活物,身旁紧紧拽着她的衣角的也是一个廋弱不堪的男孩儿,衣不蔽体,头上包着一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头巾,乍一看不过跟外面的饥民无异,但那付顾盼流光的眉眼让山爷心头一动。
      “多大啦?”山爷不动声色的问道。
      “8岁。”女人搂着孩子回答,看见这黑塔般的老头把眉一皱,便惶恐得再也说不上话来。
      “没问你,要那孩子自己说。”中间人着急了。
      “什么名儿?”
      “浮竹。”尽管那孩子的声音也因害怕而打着颤,但就这一声,让山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端着他的脸仔细的打量起来。
      不错,虽说廋了点,但这眉目清秀,眼儿亮,盘子尖,嗓子脆。山爷又把孩子手脚摸了个透,架子匀称,骨骼里自然的透出一种风流。
      是块好料子。
      山爷的眼光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的走了一遍。
      “嗯?这么大热天还包着头做什么?打开!”
      孩子不吭声的拒绝,往母亲身后躲。
      “躲什么?难不成你是个癞子?”山爷厉声喝道,用力一扯,手中的破布就裂成的碎片。
      一头雪色的银发,那样的纯净,连一丝的杂色也没有。从没见过孩子会有这样的发色,连中间人都不觉张大了嘴。
      “你们走,祖师爷不赏这碗饭。”
      尽管山爷心里不舍,但还是很狠心的下了逐客令。
      “爷,求你啦,收下这孩子吧。孩子这样是天生的,他没病。”女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膝跪地抱住山爷的腿哀求道。
      “我们家乡遭灾了,一路逃难到这里,孩子他爹死了,其他的几个孩儿也饿的饿,卖的卖。爷,不瞒您说,我把自己也卖了,还是糊不了我们娘儿两的口呀。”
      “爷,浮竹这孩子人聪明,又伶俐,手脚勤快,长得也俊,跟着您,好歹也挣个前程,不至于倒在大街上当死鬼。爷,您就行个好吧……”
      山爷不耐烦的挥着大手。
      “不是我不要,孩子这样根本就不能上场,再说了,我不能白养着一个人,我这静廷班也不是什么积善修德的地界儿。”
      女人抬起头,看着浮竹的头发,喃喃的说
      “就为了这呀……”
      随手操起了炕桌上的一把剪刀,死命摁住孩子的头,开始胡乱的剪了起来。一片片轻柔雪白的头发飘落下来,就像是在六月天下了一场飞雪。
      “娘……,痛啊……”孩子在锋利的剪刀下挣扎,一滴珊瑚色的血珠从头皮上滴落下来。
      “好了,住手!”山爷也跟着喝道。他只是担心女人神志昏聩的刀剪会在这个孩子绝色的皮相上,留下永久的疤痕,那样这孩子就彻底的废了。

      正屋里的动静惊动了两厢已经睡下的徒弟们,一个个光头的黑影映在了窗纸上。
      正堂之上,挂着同光十三绝的各名角儿的画像,山爷在祖师爷案前插上三炷香,女人和浮竹跪在堂下,一个男人高声唱念着手中的文书。
      “立关书人,浮竹,年8岁,情愿投在柳园山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到此,做娘的人不由得攥紧的手。
      “年满谢师,单凭天良,口说无凭,立据为证。”
      一张比血还要红的红纸,飘落在母子的眼前。
      “画押吧。”
      做娘的拿着笔管抖了很久,还是不忍心落笔,捂着嘴呜呜的哭来起来。
      “画还是不画,给句痛快话!现在要是反悔还来得及。”
      女人还是在哭。一旁的浮竹看在眼里,拾起母亲扔下的毛笔,颤颤巍巍的在生死契书上自己的名字旁画了个十字,蘸了蘸印泥,狠狠的将自己的拇指印在了上面。
      “儿啊……”女人抱着儿子嚎啕大哭起来。“不要怪娘狠心啊,为娘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断不会卖了你去当戏子……”

      夏夜里愈发的闷热,不但人喘不过气来,就连夏虫也安静了,隐约听得到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声,在死一般沉寂的夜里让人毛骨悚然。
      一道白色的利刃划破浓稠的黑暗,将天地照成白森森的,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滚过,盖过了人世间的一切声音。
      久违的暴雨,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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