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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徘徊江畔 饮酒客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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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站在沧浪江边,没来由地想到了这首词,但事实上,眼前的沧浪江跟这首气势恢宏的词完全搭不上。
这条横贯中土东西的大江,不仅没有滔滔大浪,更不大气磅礴,只是很安静,很安静地流淌着。
江的两岸既没有夹道的青山相伴,又没有峭立的绝壁作陪,光秃秃的,一眼望去便看尽了去路归途。
原来这就是书写了中土千万年历史的沧浪江,平静得像没磨去脾气的长者,慈眉善目地仰卧在更加苍老的中土大地上,波澜不惊地享受着沧桑变换云海诡谲的岁月时光。
“这里就是沧浪江吗?”
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是啊,这里就是沧浪江。”
折墨站在她的身旁,微微侧着身体。
在沧浪江畔已经等了快半个月了,还是没有等到渡江的船。
这半个月,贺涟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发呆中,不是在江边发呆,就是在客栈里发呆,她迷茫极了,意欢一行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使得她根本无心去思考关于未来的任何问题,每天只能盯着平静得看不出波澜的江面发呆,想着如果人生能够跟这江面一样该多好啊!无波无澜,只要顺着水流过下去就行了。
“少夫人真的想渡江吗?”
折墨偏着脑袋看着她,她却低着头望向江面。
良久,才虚弱地应了一声。
“渡了江呢?”
江风很凉爽,带着湿气从对岸吹来,缠绕着折墨明艳的目光,不染喧嚣,濯濯如月下青柳。
渡了江之后?
不知道,不是去花巫吗?
可是去了花巫之后呢?
不知道......
敏锐地捕捉到贺涟眼中飘过的疑惑,他小心地掩饰了下眸子里溢出的窃喜。
“为什么一定要渡江呢?不如我们找一处没有战火、没有人烟的世外桃源,先安安定定地生活下来,等你想明白了去处再做打算,可好?”
问得语气分外小心,按捺着一颗跳动的心,期待她的答案是他想要的。
果然,贺涟蹙起了眉头,似在凝思他的提议,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的心跟着七上八下起来,原本雀跃的心也全部被不安取代,她会答应吗?她不会答应吗?如果她不答应怎么办?
抬头望天,天空一片压抑的灰霾,她长长地叹气,想要呼出沉积心底的郁结,可是,那郁结就像长在了她心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渡了江再说吧。”
半晌,她闷闷地回了句。
折墨听后,暗暗地松了口气,至少她没有直接拒绝不是吗?这证明他还是有机会改变她的心意的吧?
几声闷闷的雷从不高也不低的云层背后传来,敲得人心也沉闷了下去。
“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折墨轻轻地提醒。
贺涟没有说话,淡淡地瞥了一眼可以望见却不可以到达的彼岸,犹豫地转身。
风在裙裾旋动的霎那刮起,涌动着躁动与狂乱,吹得贺涟单薄的身子有些站立不稳,折墨默默地挡在了她的身后,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替她挡去了身后汹涌的浪潮,只是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贺涟并未察觉。
黑压压的云雨迅速地酝酿出一场罕见的雷雨,中土今夏干旱异常,许多地方都接连着几个月未见飘雨,沧浪江的水势也不如往年的波澜,原本因为战乱而昭燕禁止了所有渡江的船只,但有些艄公为了生计还是会悄悄地开船,如今因下雨而涨潮的沧浪江是否还会冒险出船的人呢?他们还要在江边等多久?而她又还能等多久?
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向堆积着尘土的地面,粉身碎骨的决绝。
沧浪江边一直战火不断,是以近些年来已经鲜少有人住在这里了,小小的客栈破旧而残缺,但是对于风雨飘摇之中无处落脚的人们来说,哪怕只是办爿草屋也是避难的圣地。
客栈里的旅人并不多,看店的老伙计是一个鳏夫,早年没了老婆,前几年又死了孩子,孤家寡人一个,看淡了这年月的生死便无所顾忌地留守在这篇被战火浇灌的土地上,老人告诉贺涟,这叫守魂,守着家守着香火,那些飘荡在外找不到家的游魂便可以循着味道回家了。
没了什么也不能没有家啊。老人如是说。
一句无意而轻描淡写的话却像是屋外的风雨一般重重地敲击在贺涟的心上。没了什么也不能没有家,没了什么也不能没有家,没了什么也不能没有家......
对于眼下的贺涟而言,这是一个绵长而矛盾的问题,她的家在中土也不在中土,不在中土的家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去,在中土的家回去只是徒增伤悲,哪里才是她的家?她该回哪个家?还是接受折墨的提议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好好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正当她痛苦地纠缠在来来去去的问题上时,一阵冷风毫无预警地灌了进来,将愁眉不展的她吹了个激灵,一旁坐着的折墨不着边际地站起身,替她挡了挡风雨,犀利的眼神不满地盯着从风雨中走进来的蓑笠翁。
那人也不甚在意,抑或大大的斗笠挡去了所谓的不满,他径直朝倚在柜台的客栈老板走去,那扇被他推开的门在风中“吱嘎吱嘎”响着,像是两片大风扇不管朝里送着冷风。
当他经过折墨他们身边时,折墨伸出胳膊拦住了他,“先去把门关上。”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那人没有动,静静地站在原地,水珠顺着他的蓑衣和斗笠“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地面上,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水渍。
“哟!是老黑呀!有好一阵子没瞧着你了!上哪儿找活计去了?”
眼见着,年轻的折墨快要沉不住气了,客栈老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边与蓑笠翁打笑边将门阖了起来,前一刻还在屋里旋着的冷风霎时被挡在了两爿门板之外,没了风,没了雨,屋内又暖和了起来。
原本佝偻地站着跟尊雕像似的老黑突然僵硬地动了下,然后一言不发地绕过折墨横亘着的胳膊走了过去。
贺涟适时地扯扯折墨的袖子,对他摇摇头,示意他适可而止,不要太过分了。
折墨的脸颊抽了几抽,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下去了,赌气似的放下胳膊,面色难看得跟外面的天气一样。
瞧着他这幅孩子气的模样,贺涟摇摇头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宠溺,折墨这孩子太早熟,明明才十六岁却有着一颗过于老成的心,叫她总是担心他会早生华发,不过现下看来,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再怎么掩饰也是改不了执拗脾气的。
屋外的天地肆虐着铺天盖地的风雨,雷雨天天光本就少,关上门后客栈的大堂里更是一片昏暗,客栈老板小心翼翼地点燃了盏油灯放在贺涟的桌上,然后自己便在隔了一张桌子的老黑身边坐下,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还出来了?”
“唔,没事。”
那叫老黑的人整张脸都被斗笠挡着,瞧不出模样来,但贺涟凭着对他的第一印象直觉判断他应该是一个年纪跟客栈老板相仿的老人,不过听他答话的声音虽然沙哑但似乎比想象中要年轻。
“你的胳膊没事吧?不是一到这样的天气就会疼吗?”
说着客栈老板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瞟了瞟厚厚蓑衣,贺涟顺着客栈老板的眼睛望去赫然发现那个老黑的右边胳膊的袖管竟然是空空荡荡地垂着的!
噢~又是一个可怜的人!心下不禁对他起了一些怜悯。
老黑对客栈老板的关心仿若未闻,兀自石雕一般地坐在凳子上,客栈老板见他不答话便也不再多话,只是若有似无地长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中,豆大的灯火在昏暗中轻微地摇晃着,衍生出一种苍凉的空寂,叫人没来由地感伤起来。
或许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下意识地,贺涟也跟着轻轻地叹起了气。
“怎么了?”
察觉到她的轻叹,折墨低声问。
“没什么。”
贺涟轻轻摇头。
跳跃的灯火映在折墨黑色瞳眸里,折射出一番异彩的光芒。其实他又怎会不知她心里再想些什么?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人能安安稳稳地活着就算是千儿百年积了善德了,谁还能入她这般心安理得地揣测着谁和谁有着怎样精彩的故事?
晚饭的时候,客栈老板端上两坛密封的酒。
“这本是准备给我孙女出嫁时用的,没想到……唉~来来来!今晚我请大家喝酒!”
掀开有点泛白的酒封,一股软甜的酒香幽幽地飘了出来,连素来不懂酒的贺涟都忍不住赞了声“好酒”!
客栈老板被夸赞得有些得意,低垂的眉眼飞扬着喜悦,孱瘦灰白的脸上薄薄地染上一层红晕,“那可不是!这可是用雨水时桃花瓣上的露珠制的上好的桂花酿啊!埋在后院已经十三年了,又香又醇,再没比这更好的桂花酿了!”
不知是酒香太过直白勾出了满腔的愁绪,还是积攒已久的情怀借着醉人的酒香终于宣泄了出来?
他的话刚说完,原本只是呆呆地坐在一旁的老黑竟然掩着面哭了起来,起先是呜呜咽咽,最后竟然跳下椅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只有喝过酒的人才知道醉人的非酒,只有伤过心的人才知道伤心的非人。
贺涟忍住一把眼泪,撇开头不去看那蹲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的蓑笠翁,只豪迈地举起一只酒碗,
大声嚷道:“桂花酿酒能销愁,但是愁人便与销。故我共君俱寂寞,只应连夜复连朝。老叟来!给我满上!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不醉不归!”
客栈老板浑浊的眼里还闪着明晰的泪花,脸上却是跟贺涟一样的快慰,金黄色的酒液哗啦啦地倾注下来,不一会儿就填满了空虚。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今夜我们唯一的要做的可做的便是喝酒。
狂饮高歌我自潇洒,偎红倚翠长醉不醒。
谁的指尖沾染着愁绪,弹奏的弦音,丝丝缕缕苍苍凉凉?
谁的喉咙弥漫着寂寞,吟唱的歌声,断断续续悲悲切切?
“老子平生,江南江北,年少从我心意,最爱临风唱游,及至重阳天也霁,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上华颠?”
走调的歌声,沙哑得像是沙子在摩擦,但却无损于动人心弦的充沛感情,折墨端着酒碗,多年良好氛围熏陶出的修养,哪怕是坐陋室喝愁酒也不改一贯的矜持优雅,面上虽然维持着八风不动的深藏不露,眼神分明是狷狂却夹杂着落寞,融在酒里,一碗接着一碗地灌下去。
视线延伸,延伸,再延伸,最终定格在了酡红着脸颊,迷离着醉眼,素手撩拨,弄琴舞弦的贺涟身上。
好呀,好呀,出来这么多时日,终究还是忘记了为他而养成的习惯吧?没有焚香,不用熏手,照样将琴弹得风生水起。
是不是可以认为再花些时间便可以叫她彻底将他忘记?
没关系,没关系,慢慢来,别的没有了,唯一有的便是时间。
来!老板再来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