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象传说》JCatguin

3、活在当下

　　人活着，说到底，只是图一口饭吃。当没有饭吃的时候，有饭吃便是满足，等到能满足温饱问题，更体面地解决吃饭问题成了新的追求。所以穷人求米，富人求炊，贵人求奢。
　　来人是个穷者，只求一口米，一捧水。他叫鱼有余，穿着青色道服，像个道士，背着个桃木剑，似乎像这么回事。但是这年头，不求神问道，只求上苍怜悯，龙王下雨。道士也是人，人生在世，只求一口饭。
　　小鱼道士路过了一个村庄，一村都是穷人，土地皲裂，田里无收。人人都躺在屋里土炕上，积极点的说，是在减少消耗等待转机；消极点，便是睡炕等死。
　　鱼有余艰难在村中行走，路过看到了一双双眼睛，没有光芒，他怀中其实还有最后一口救命粮，一路上好几次他想分给那些同样饥饿的人。可是，给谁呢？他扪心自问，无论给谁希望，对他人来说都是绝望。
　　终于，在他不断纠结中，手伸向了怀中的最后一小包粮食。这个小小动作似乎引起了躺在路边人的注意，一个小孩挣扎着爬过来，拽着他的裤脚，无力地晃动。口中发出气若游丝的声响，在这绝望的地方却是那么突兀——求你给点吃的。
　　话还没说完，更多的人挣扎着过来，乞求着，悲鸣着。鱼有余看着他们痛苦着，该给谁。他只有一口粮，却有那么多口在向他要。
　　就在他痛苦着自我挣扎时，这些难民已经不满足于拉扯衣服，而是爆发出绝望的蛮横。撕扯着，抢夺着，鱼有余正在愣神之际，周围人的拉扯已经把怀中的粮食拉扯出来，难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白面，一口馒头都胜过黄金的年代，让更多人陷入争抢。
　　鱼有余开始慌乱，别说分食施舍，那点口粮早就被争抢连渣都不剩。无论掉地还是因为放置太久成粉末，难民都争抢着吞食，连着黄土大地一起吞，仿佛黄沙都是白面。可是他们还不餍足，依旧在拉扯着鱼有余的衣服包裹。这下后者彻底慌了，说道：“没有了，已经没有了！”
　　可是村民已经不是村民，他们更像饕餮，不知餍足地吞食争抢。从黄沙中的白面粉末，到鱼有余的青色道袍，直至身后桃木剑外的那层包裹，里面的书籍文章都被争抢撕扯，成为饕餮果脯的食物。
　　鱼有余比他们多点力气，挣扎着从难民堆中逃出，衣衫褴褛，他不再像个道士，像个难民，就像眼前相互爆发最后求生欲望的难民一样。唯一区别是，他还没有因为饥饿上前抢食东西，而眼前的难民化为饕餮，那点口粮引爆了他们心中的求生执念，他们想活，所以他们抢食一切。等到没有东西可以抢时——
　　有个人开了第一口，咬向了旁边人。至此，开始人间地狱。
　　鱼有余看着这癫狂一幕，不论多久他都无法用言语描述这种场景，思来想去，只有人间地狱。而紧接着的便是无尽懊悔——
　　如果不施舍一人，是否就不会有这地狱？不施舍才是正道？现在的人间，哪里不是地狱？穷人在饥饿地狱中挣扎，富人在财色地狱中沉沦。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鱼有余没有办法再继续呆在这里，他看到那些人眼中不再空洞，开始泛着血光，血光中有自己的身影。他知道，再留在这里，他将是这些人的猎物。现在他已经没法确定，他们是不是人，和书中描绘的恶鬼有甚不同。
　　尖爪獠牙，易子而食。
　　鱼有余乘着自己还有力气，离开了这里，不知多久终于昏倒在地。

　　人生在世只为吃，无论贫穷还是富贵，都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胃和嘴。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对不起，那也是胃。如果吃的东西不好吃，那不如不吃。鱼有余再次醒来，难以置信是被饭菜香味唤醒的。
　　鱼有余艰难爬起，见到了难以置信的炊烟，以及听到从未听过的小调。然后挣扎抬头，见着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脸庞。这张脸显得过分健康，带着健康红晕，嘴角只有悠悠哉哉的笑容。似乎察觉到他醒来，看他一眼又着眼于眼前的烹调。
　　闻着炊烟的味道，鱼有余所有细胞似乎都活跃了起来，胃中一阵艰难地抽搐，发出一连串饥渴的声音，那是对食物的渴望。鱼有余嘶哑了嗓子，想要说什么，突然又想起前面最开始抓住他脚的那个孩子，眼神清澈，带着□□的渴求。他对自己说，求你给点吃的。
　　现在，他很想对眼前这个姑娘也说这句话，可是他说不出口。千万种语言，都说不出口。
　　眼前的人自然是初一本人，她本来觉得自己死了，可是在原地躺了很久后确认自己似乎还有活动能力，于是眼睛跟着头转的方向动了动了看到了这个荒芜世界。黄沙漫天，自己在一个死去的森林里，到处都是连树皮都没有的树木，摇晃着吱呀。天空中盘旋着乌鸦，似乎被圈养得肥美。
　　乌鸦一般不在盛世长膘，因此繁华都市很少见到这么肥的，毕竟翻垃圾这行竞争对手有点多。她在森林里生活很久，虽然见过乌鸦，但是也没见过膘长得羽毛油亮。秃鹫佝偻着脖子挂在枯木上，乌鸦知趣地飞走。秃鹫恶狠狠地看着她，不接近也不飞离。初一知道，这些鸟儿在等她死。
　　既然它们在等她死，现在她自然是活着的。初一躺着叹了口气，一个挺身坐起惊起最近的秃鹫。然后拍拍尘土，身后的背包已经杠了她很久，弄得她有点腰酸背痛。
　　秃鹫多乌鸦肥的地方，死尸肯定多。所以她不确定自己是在人间，至少不是她熟知的地方。初一想不出来就懒得想了，万事不能强求，想不出来的东西就不想，打不赢的对手就不打，逃不了的死局就不逃。
　　人活着已经很累了，徒劳的努力更累，初一想，我要活得轻松，以及活得很饱。于是她开始给散弹枪上膛，双手托枪瞄准秃鹫，后者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杀意，有些不祥得抖动翅膀。就在双方都觉得一触即发之时，初一放下了枪，在包里找出了什么往耳朵一塞，而后又在耳边打了好几个响指，确认已经把耳朵堵死了才满意点头，随后十分自然的——枪口一抬，潇洒自如，惊飞一众秃鹫乌鸦。除了掉在树下的那只。
　　初一没有上前去看那秃鹫尸体，而是对天空盘旋的秃鹫说了句：“你们可以吃了。”然后转身离开，盘旋不散的秃鹫见状仰天长鸣，而后俯冲而下，聚众争抢。
　　打鸟不是因为想吃，也不是因为这些鸟想吃她惹恼了她，而是初一很不喜欢秃鹫，觉得这种鸟很没出息，长着凶神恶煞的模样，与苍鹰同科，却甘以腐肉为食。在等她死这个行为，让她有点恼火。
　　连吃都懒，活着也没什么乐趣了。不如早点投胎，转世成不惮于吃的东西。
　　初一翻了翻背包，找出了些零食，补充了因为她颓丧躺着半天无意义消耗的能量。
　　秃鹫多的地方死尸多，可是多到乌鸦吃残羹冷炙都能养得肥美，那尸体不是迁徙中的动物，就是战死的人。
　　初一对捡前者尸体与秃鹫为伍没什么兴趣，对后者的复杂情况也不想招惹。加上这片死去的森林凄惨模样，她决定在这里隐居，安心修炼，等吃腻了这方土地上的东西再说。
　　想想自己今天出门说了句，会带蛋糕回去，不由叹息，这种自己立下的“死亡预告”，只能硬着头皮承担了。
　　初一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百年大旱，饿死无数人。秃鹫和乌鸦因为尸体聚集而来，这似乎成就了初一，不用在这死亡国度担心粮食，唯一有困难的是水源。当初一开始因为饿了杀鸟吃肉时，平淡的味道也让她意识到，没有盐也不行。
　　不是因为水是生命之源，而是因为没有水她熬不了汤，这不符合她吃完饭一定要喝汤的习惯。没有盐也不是因为，人不吃盐会没有力气，而是这肉吃着太淡，淡到难以忍受。其实因为她不会自己弄其他作料，不然她还会嫌弃没有孜然，因为烤肉一定要淋孜然粉，不然不好吃。
　　她思来想去，既然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让盐和孜然诞生了，没理由自己找不出把他们整出来的方法。于是就只能些将就着吃没有料理好的鸟肉，安慰自己——今天对胃的妥协，是为了明天对口舌的满足。
　　舔了舔油腻的嘴唇，她一边啃着有点烤焦的鸟肉，一边悲伤于自己因为胃放弃了嘴巴的享受，这种违背自己美食主义的信念行为，一边开始思考提升自己的食品质量。
　　就在初一很认真思考自己怎样提升生活品质问题时，食不果腹的某个陌生人踉跄着脚步接近。在初一想没有盐我吃得不香的问题时，这个陌生人倒在了她面前。
　　初一是这个苦难世界的好炊者。
　　鱼有余是穷苦者。
　　好炊者依旧在很认真地吃肉，可是肉老了塞牙，她吃得很不愉快。所以她没有搭理穷苦者。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动了动醒了过来，挣扎中两人眼神对上了。
　　好炊者对穷苦者说得第一句话是——
　　“这肉不好吃，我不推荐。”
　　就在穷苦者终于理解她话中包含的意味，痛苦挣扎着想说些什么时。好炊者看着他眼神痛苦又说了第二句话——
　　“人贵在活在当下，你活得真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