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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间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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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醒木重重一敲,说书人折扇潇洒一收,嘴里茶水缓缓咽下吊足了一众人的胃口,悠悠站起后才缓缓说道——
“人间瑞雪满白头,不知今夕何年月。一位舞姬跳了段舞,一个乞丐扔了个石头,一只妖兽灭了人间。各位听客,在下再重申一遍,今日之书大家听过就当在下一段妄语,切不可当真。”
“诶,你别打岔啊!刚刚才说道混世妖兽怒发冲冠为红颜,后面呢!那些个修道神仙们把妖兽擒住了吗!”一个听众不满说书人的打岔,张口喊道,引来一众附和。
“现在我们人间太平不是好好的嘛!当时妖兽当然擒住了!指不定已经杀了!”
“笨啊!说书人都说了这个是编的,哪来的过去将来!”
说书人又喝了口茶,已经坐回了他的太师椅,又是“哗啦”一声打开折扇,缓缓又说道:“这位客官说得是,说书而已,真真假假,大家何必较真。只是那妖兽结局,在下也不知道,自那过了很久,修道的也好参禅的也罢,人间多了更多除妖的人。而且我们现在有灵兽守护,妖兽作祟甚少,各位还能来我这小茶楼喝茶听书,书中人的故事,我们何必自寻烦恼。”
“嘿,您还别说,现在也就我们这还能喝茶听书了。”一小厮过来收了收听客桌上的瓜果皮,擦擦桌子,抹布往肩上一搭,“那北方现在都旱成什么样了,听说都死了好多人了。”
“诶不是听说去了好多修道神仙吗?看来□□得是妖变哦!”一个听客故作姿态得神秘说道,引得其他人纷纷凑前询问东西。
说书人只是喝茶故作风雅,末了闲看庭外落花,笑了笑:“只是人间故事罢了。”
自从有四只灵兽守望人间以来,很多人很多事都变了,而苍天大地不变,人间常泰。
一只乌鸦在不变的蓝空下飞过,一个人躺在亘古的黄土大地上看天。
初一看着天,感觉被身上的背包硌得腰疼,于是翻了个身,也不在乎滚了一身黄沙,亲密得和大地妈妈做着零距离接触,仿佛个孩子在沙地里打滚。但是她不是孩子,她只是累了在翻身,趴在地上在沙子上画圈圈,这时一只乌鸦扑棱楞飞来,啄了啄她背包上金属扣,好像想要抢走。
难得来了个听众初一一边画沙子,一边没气力地开口说道——
“你听我说啊,本来今天早上我心情很好得打算赖床晒太阳的,结果被扔出来除妖——我姑且算个除妖师吧虽然不怎么称职——又苦又累还没钱拿,这样就算了,我还碰到个特别棘手一看就打不过的妖怪……”
“嘎——嘎——”
乌鸦见怎么都叼不走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叫唤着破锣嗓子振翅飞走,根本没管趴在地上的人又说了啥。
“啊……连听众都没了,怎么半天没人经过呢。来个打劫的也好啊。”初一在地上翻滚,“说到底我怎么可能打过呢,对方可是凶兽混沌来着,我怎么可能打过。”
又翻滚了会儿说着无意义的话,初一最后又大字平躺,看着天空:“明明打不过被吃了,那我应该算死了吧,那这里是哪里,地狱吗……地狱都这样蓝天白云的吗。”而后初一躺在地上看了看四周,除了喧嚣的风沙,就是枯败死寂的树林,四周一片荒芜,黄沙下好像还掩埋着骸骨。“好像也不是多好的样子。”
不一会儿,远处又有鸟群飞来,扑棱停在远处枯木上,勾楞着脖子恶狠狠看过了,初一勉强撑头看了眼又躺下,那是秃鹫。专吃尸体的家伙,现在正煽动的翅膀似乎跃跃欲试,有几只甚至飞到离自己几米远的地方想试探猎物还有多少力气。既然自己还没被吃,那么她就还不是尸体。初一捏了捏自己的脸,还有弹性,自己不像死人。
于是又是一声叹息——
“该庆幸自己被那么有名的凶兽吞了还活着吗。”
当天地都被混沌的妖气覆盖,呼啸着妖风向她袭来时,初一根本没地方可以逃,她在想,死了回不了家怎么办。
现在她觉得,不是不回去的问题了,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这里是哪?混沌随便找了个地方作生理排泄的地方吗?话说混沌需要吃东西吗?需要有生理排泄吗?哪里的沙漠或戈壁?哪里的未开发地区?
话说自己失踪了,家里那两只是会担心得四处找呢,还是会敲锣打鼓少了个混口粮的呢。唯一不用担心的是不会引发刑事案件,反正每天都有除妖师死,她虽然没死,但如果这里是未开发地区的话,那就可能快死了。她还没能力在这种地方求生成功。
太阳炙烤着这片土地,初一脸颊被烤得有点疼,终于起来,想找个地方躲阳光。她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吓跑了远处的秃鹫,不过也只是惊飞然后落到更远的地方,继续虎视眈眈。正想迈开步子,大地开始震动。
初一赶紧伏地,第一反应是地震,紧接着庆幸,自己在开阔地,周围也就枯枝败林,没有能砸死她的东西。刚在偷笑,大地就裂开,她内心惊叹,不是那么背吧,就惊叫着掉了下去。
从裂开的大地深处长出一根枯藤,拴住了初一的脚,而后更多的枯藤从黑暗的地底伸出,将初一缠绕结实。
初一回想起这是树精的藤蔓,挣扎中藤蔓将她拉向土壁,凑近后,便能看到无数细小的根一样的触须在土层上蔓延,这片枯死的树林地下,都是这些根一样的触须。
而后在土层之上缓慢浮现出一张干枯像树干的脸,树精长长低低地叹息了声,那枯死的树干味道和木屑味道扑面而来,初一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树精干瘪的眼睛眨了眨,衰老而虚弱地说着说么,声音似乎来自远古,久远又悠长。
初一干笑两声:“如果你想吃了我请快点,但是能别再往我脸上喷木屑了吗,很痒而且很不好闻,被你绑成叉烧我还不好挠痒。”
树精看着初一,古老的声音停顿了几秒,干枯的树干般的脸从土壁上吐出来,浮雕一般伸出来好远,凑近初一仿佛老人老花看不清东西般仔细打量,过了会儿,又缩了回去,再度开口。
这次他说的话初一能听懂了——
“你是白虎的传人,怎么可能听不懂妖族的语言。”
初一愣了下,倒不是多在意树精说的话,因为那本来就是大实话没什么好在意,又不是什么秘密。她只是很想挠挠鼻子,刚刚又是一阵枯败木屑味弄得她鼻子直痒痒,但是还是不好挠,喷嚏又打不出来,实在很难受。
试了几次,喷嚏都打不出来,初一放弃了以后说道:“现在才听懂,你说的跟我以前听过的不太一样,口音太重了。阁下哪里的妖,没有普及普通话吗。”
树精缓慢得眨眼,而后才说道:“我一直沉睡在这片土地下,和这片森林一起生。现在森林死了,我也快死了。”又是漫长的停顿,树精才继续说道,“可是白虎的妖力突然出现在这枯死的林木之中,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但是那一瞬间蔓延出来的妖气渗透到了这个地下,我在的地方,给了我生机。”
接下来不用他说,初一也知道他想干嘛。
“你想吃我就吃呗,干嘛废话那么多。”
树精听着这话,像干枯树皮一样的脸更加接近沙土颜色,有些甚至剥落下来,整张脸显得苍老又可怜。“你是白虎的弟子,我怎么能吃了你。虽然有很多妖都想吃了你,可是我是树精,怎么能吃了你。”
而后初一又开始了漫长等待,等树精说下面的话。
“自从四兽站在人间那边后,人妖间关系缓和了不少,虽然两边打打杀杀没怎么停过,但我的日子总体上还是好过不少。我几千年前还是个小树苗时就见过白虎,他还给我浇过水,我怎么能吃他的传人。”说着,老树精缠绕在初一身上的藤蔓窜动,放开了她又在她脚下做出平台,整个土壁里的根须都在颤动,老树精发出像哭泣般的声音。
“你出现的那刻我就感受到了,我知道白虎传人会来这里的,白虎大人那么仁慈,不会不管我们这种老家伙的。”
枯老的树精脸上哭不出泪水,可是初一觉得那窸窣掉落的树皮就像泪水纵横。一时间她不忍心告诉他,自己只是被混沌吞了刚好“排”到这里的。
树精缓和了情绪,继续说道:“这里已经干旱几个月了。不,也许从更就开始,我就感觉到,大地里的生机在流失。直到几个月前,大旱来临,这片森林彻底死去。我的孩子们,也相继枯死。”
初一看着他,树精费力得眨眼:“白虎的弟子,你是来查明这一切的,对吗。”
就算初一现在基本看不到树精的眼睛,她都能感受到那层枯败的树皮下,眼神中的乞求。初一想着树精说得话,觉得有些不对。因为她不记得哪里突然干旱这么久,一边揉着鼻子一边问道:“咳……那个,这里——是哪里。”
树精的脸又如浮雕般伸出:“你不知道这是哪吗?”
“因为很多原因……我不知道。”
“这里是北方,北冥之地的一个森林,原本是森林现在是荒漠。大概在整个北方中央的位置。”
“……”初一听着这话想不起来那里什么时候开始了旱灾,想着这几个月也没听说过别的哪里有这么严重的干旱。于是顺口说道,“现在是冬天,北方太阳哪会这么大?”
树精的脸更凑近了,浮空的木屑让初一再次连打数个喷嚏,树精苍老缓慢的语气透着不可思议,即使一句话说了很久初一也听出其中的不可置信,对初一所说问题的不可置信——
“今天是五月十一,正好芒种。哪里来的冬天?”
这个地方是她认识的世界,也不是她认识的世界。
初一认识的世界中,四个灵兽各司其位。北之朱雀南之玄武,东之青龙西之白虎。她就是那个白虎的传人。传闻中舜帝封印了四大凶兽之一的穷奇,白虎协之。于是白虎的传人自古都是舜帝之后,上虞氏。
几百年出一次传人,那个传人继承名号“初一”。
她就是那个“初一”。
这里对她而言,陌生的应该不是世界,而是时间。
天空与大地是不变的,人间本身也是不变的。
沧海桑田,大地只是沉入海底或浮出海面,它还在那里肃穆沉寂。
物是人非,变的是无数身不由己的人与事,人间无论繁华衰败,其本身都在那里书写也许没有尽头的自传。
时间不对了,天空和大地就是陌生的,物和人都是非她所想的。
初一早上出门被扔出去除妖,和往常一样她差点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她想像往常一样随便在隐居山中的家附近随便逛一圈就回去,结果被混沌吞了来到这里。
那个时候她家的方向飘来饭菜的味道,有两个访客去她家带了点礼物。据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她住在一个四季如春的结界里,但外面冰天雪地,记得前几天天气预报说外面一片银装素裹。
今天应该是她的生日腊月十七,离过年没有几天。她虽然不是很记得自己农历生日,都是家里的两只在念叨,但是她总不会搞错冬天和夏天。就算结界里的山上四季常青,她还是分得清1月和7月。
树精见她先是愣了,继而想明白什么,最后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缩了点回去继续,小心问道:“初一大人……你是来调查干旱的吧?”
初一看着树精,不确定自己往哪个时间方向跳了多长,不理树精问题问道:“今年有年号吗?”
树精又缩了点回去,小心翼翼回答:“我在地底太久,不知道什么年号。”初一失望叹气,在身上摸出了除灵枪,问道:“你见过这个吗。”树精干枯的脸凑近,说道:“并不认识。”“你见到的除妖师怎么除妖的?”
藤蔓在地底蜿蜒,过不久,不知从哪捞出衣服骸骨,身上背着生锈的道剑,没有完全脱落的头发隐约看出个道髻样。树精缓缓说道:“这是前面想杀我孩儿想毁我森林的一个道士,我一气之下把他困死在了林子里,吸干了他的血肉做了林中养分。当时他就是用背后的剑斩杀了我无数孩儿。”
初一看着那道髻,看到其腰间有个环佩,上面有着什么纹样,于是示意树精取下给了自己。看着环佩,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和沙尘,镂空雕刻一个星图的样式,看上去繁复精美。她一边垂泪一边收起玉佩,想,总之自己是掉到不知道哪个朝代了,收个玉佩实在不行找个当铺卖了应该能多撑一会儿。
无数藤蔓蔓延像触手样伸向初一,树精凑近,像一个年迈的家长哀恸着自己孩子的命运般,抓着初一说道:“初一大人……你是来调查旱灾原因的,是吗?”
初一看着他,很想说不是。因为她来这里只是个意外。那些藤蔓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量有些沉重,树精凑近,几乎要贴着她的脸,等着她的回答。跟树精庞大又错综复杂的藤蔓比起来,初一单薄的身板似乎经不起来自外界的任何打磨。
良久她说道:“跟白虎老爷子比起来,我没那么伟大。”
“初一大人……”
“你一直在叫我大人,我担不起你的尊敬,所以不要叫我什么‘大人’。我不是个让人尊敬的人,虽然我是个除妖师,但是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顺利除过一只妖。白虎为什么选择我我也一直不明白。”顿了下,初一抬手扒开那层枯老的树皮,看着深嵌在里面的衰老眼睛,宛若在看着树精的灵魂说道,“我不知道白虎老爷子在你们眼里是什么样的妖,但是他是他我是我,我的一切行为都跟他无关。他可以很无私得为天下苍生。但是我很自私,所以我做的事都是为了我自己。”
而后初一抱起手,说得很是无所谓——
“因为这里黄沙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会为了我自己去调查这里的旱灾。你可别死了,我以后来找你要果子吃。千年树精结的果子据说有酒味,我想尝尝。不过你别对我太期待,说不定我嫌太麻烦中途就放弃了。”
树精松开了初一,干瘪的脸似乎在笑,但是掩藏在枯败的树皮下,初一看不清楚,树精重新回到黄土大地中,将她送回了地面,大地愈合,枯老的树精在地底似乎笑了几声。
数千年前,一个穿着戎衣的青年给家门前的一株快枯死小苗浇水,边浇边嘟囔:“别死啊死了老子就没果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