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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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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初遇白居易
不觉已是黄昏,湘管家派人来唤七公子和商隐去赴宴。
商隐只知晚上会有宴席,却并不知道其实是如此大张旗鼓的庆祝。
日入酉时大家便已云集幕府后堂,即议事厅后院里的一个大厅。朱梁花窗,明灯彩绸,两边更是盈盈立着两排挽了双髻的翠衣少女。酒席已经摆好。众客却都未落座。
湘管家在前引路。长者为先,行军司马官大一级,自然是张大人走在前面,接着是判官刘蕡,最后七郎九郎陪在商隐两边,并肩而行。
那些侍从经常侍侯那些幕府大人宴饮,伶俐机巧,见七郎九郎皆伴其左右,诸番殷勤自是不必细说。转眼已经到了门口,远远已看到温庭筠,正欲上前打个招呼,不防身边小厮突然高呼道:“白居易大人到!”声音大得把商隐也吓了一激灵,诸位同僚都已到齐,并纷纷站起,表示欢迎。
令狐楚已落座,听见前院一阵喧攘,跟着人声渐近,白居易轻衣简袍,神色温润,出现在大厅。众客一拥而上,将他围在核心。奉为上座。
温庭筠坐在远处,几个月不见,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商隐笑着想去和他说几句话。但已开席,只好在七郎身边落座。随着相互敬酒对饮,歌舞音乐也渐渐推近高潮。忽然厅堂里突然安静下来,好似一切都凝固了。
闻得商音流水,疑是雨落天际,隐约纠缠在离人的耳鬓发梢,欲醉。商隐转向七郎,疑惑地问:“难道?”
“正是常伴温兄庭筠左右的锦瑟。”七郎浅浅一笑,“这锦瑟原来也出身于王侯之家。母亲死后,她流离失所落入乐籍。你走后不久,我们搬进京都,父亲可怜她,把她留在我家入了乐籍。”
已经有两年没听见她的声音,没看见她的容颜和舞姿。眼下,商隐隐隐约约在那纱帘下,见到那双星眸。
纱帘下,娉娉婷婷,婉婉约约,一代绝色锦瑟姑娘款款拨动古琴,唇像花瓣一样绽放,那般清越曼妙,难以言传,把商隐围绕在梦境一样的沉醉里。
整个大厅堂内的同僚,无不为锦瑟姑娘的歌声与琴声所陶醉,手里拿着各人的东西,在几案上击节,连刘蕡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钿头云篦击节。
一曲作罢,众人鼓起掌来。
令狐楚看见商隐宛然有了些醉意,用手招来管家,低声嘀咕两句。湘管家会意地点点头,来到商隐面前低声道:“令公嘱咐,不要饮醉,一会儿还要赋诗唱和,商隐,切勿辜负令公美意。”
商隐感激地点点头。今晚,喝得是多了点,真有些头晕目眩,想到要在仅见第一面的众同僚和大诗人白居易面前吟诗,内心不免有些紧张,便起身走到厅堂后面的小花园里,希望寒冷的空气可以使脑子清醒一些。
一轮圆月,高悬碧空。园中枝树繁茂,夜风拂过,树影婆娑摇曳。厅堂侧门“哗啦”一声,商隐回头,一阵白梅香,是锦瑟。
锦瑟见到商隐的时候,他已经喝得有六分醉了,不过正因为醉,却有一份平时难见的男儿豪放和潇洒,上了头的酒让他脸颊泛红,则是另一番风采。
酒,并非只有美人才醉得出娇态;情,并非只有结发才酿得出芬芳。那满身的温润,那满眼的柔情,初见已是心折,更何况那绝世的才华。锦瑟心意一动,已经迎了上去。
商隐勉强自己站正,却还是有些颤巍巍,施礼道:“姑娘别来无恙?”
“公子万福”锦瑟盈盈一福,望了商隐一眼,抿嘴娇笑:“奴家很好”。商隐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只是瘦了许多,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锦瑟又问道:“公子可是病了?瘦多了。”隐约觉得过了,忙又低下头。
商隐微笑:“还好。”
风拂商隐月白色的锦衣,她看他胸襟上的污渍,“公子,过饮伤身。”锦瑟柔柔地说。
厅堂内,宴会渐渐转入唱和吟诗这一程序。
幕府中的僚属,文官都是文士。幕府晚宴,除了豪饮、听歌、观舞之外,最热闹也最能表现诸人才华的,就当属吟诗唱和了。
兴许是中了白居易的毒。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江南成了飘泊天涯的学子的一个绮丽梦境,刘蕡虽是幽州昌平人,生在北方,旧时曾游过江南名山秀水,也极是迷恋。他站起身来:“在下提议,押‘先、天’韵,咏江南冬天山水,题目为《江南好》。诸位同僚以为如何?”
行军司马张大人是江南水乡才子,首先响应,道:“题目选得好,‘先、天’韵也宽泛,不如由令狐令公先吟,诸位再和。”
令狐楚见略略思索道:“那老夫先吟一首抛砖引玉吧。”
江南孟冬天,获穗软如绵。
绿绢芭蕉裂,黄金桔柚悬。
令狐楚不仅章奏文字写得好,诗赋也很著名,与白居易、元稹、刘禹锡唱和甚多,出口成诗。把获穗之软比作如绵,黄金描绘出橘柚之色。
接着刘蕡低头一想,抬起头,便吟到:
江南仲冬月,紫蔗节如鞭。
海将盐作雪,山用火耕田。
紫蔗和雪,事物很是应景,想象也很瑰丽,海水中的盐化作鹅毛大雪,生生把曾经沦为笑谈的“撒盐空中差可拟”的俗对,化得生动有趣了。
行军司马张生张大人连连摆手:“两位高才,我服了,就不作诗献丑了,我罚酒一杯罢
。”众人不依。
令狐楚也笑了,白居易笑着说:“张司马,你要骗酒,也得先吟诗一首。”
张司马无奈,只好几番思索,吟到:
江南季冬月,红蟹大如鳊。
湖水龙为镜,炉风气作烟。
红蟹大如鳊,比的是粗了点,却很是能让众人大乐,大笑怡情,也正和了以诗侑酒的意,三四句由俗转雅,气韵皆出。
幕僚们你一首我一首,不一会儿竟有和诗二十多首。
有人提议作词,白居易也乘兴再做一首词:“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令狐楚见商隐座位却仍然空着,转头把湘管家招到面前,低声吩咐:“去把商隐叫回来罢!”
温庭筠见商隐还没来,便站了起来:“我仿白大人作词一首。”白居易笑着看向这个晚辈,温庭筠以箸击节,吟道:“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
“七尺男儿岂作闺中语。”一幕僚轻声说道,“此情此景,怎么作此旖旎之作。”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
言语间,商隐已然回到了座位。
令狐楚待商隐坐定,对他道:“刚才诸位大人吟诗,你没有参加。现在,老夫主持公道,罚你一杯,再独吟一首诗,可好?”
商隐起身抱拳“烦请恩师出题。”
令狐楚抬头看到已经坐回原来座位的锦瑟,道:“商隐,你就以锦瑟姑娘来吟诗,杯干诗成,可否?”
商隐应承。
锦瑟端坐古琴前,莹白的帷幔随风飘起,衬得锦瑟就像宋玉《高唐赋》中吟咏的仙女,又仿佛那日,那位女子素白的轿帘。
商隐一饮而尽,道:“商隐此诗题目就为《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
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
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
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
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
宴会厅堂中一片沉寂。直到令狐楚拍手称好,众幕僚才哄然议论起来。
一幕僚称赞:“此诗堪称杰作!起二句,把锦瑟姑娘比得如仙女般圣洁,倩影凳道台,境界皆出。后以赵飞燕能够在水晶盘上舞蹈的典故,赞美锦瑟姑娘舞姿绝伦!颔联赞美姑娘的容貌体态。颈联与古诗《陌上桑》中“‘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有异曲同工之妙,极力烘托锦瑟姑娘的美貌。尾联以自己作结,反用三国刘桢酒宴的故事,进一步突出锦瑟姑娘艳丽。最最难得杯干诗成,比之曹植七步成诗更胜一筹。”
令狐楚饮着酒,听着众幕僚的称赞,虽然有些话是盛誉了,但商隐这孩子确实文思敏捷,善于把自己脑子里的古今典故融汇贯通地用进诗中,丝毫不露拼凑斧凿痕迹。如此惊世才华,前途不可限量。转头看向白居易,显然白居易也是一脸称赞。
令狐楚将商隐唤到跟前,白居易此时脸上已染风霜,握住商隐的手,这个孩子已经长大,再不是以前李嗣怀中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了:“义山,你父早亡,我身为他好友,本应照顾你,可我赶往江南时,你却已前往郑州,我派人寻了很多次,却没找到你母子。却不料你拜在令狐楚门下。”说着竟有些伤感起来。
令狐楚朗笑:“白兄,如此说来,是我抢了你的好徒弟了。”
白居易也笑了。
令狐楚道:“商隐,去饮酒吧。”
令狐楚从没见过商隐与人寒暄应酬的情形。记忆中他总是沉静而从容,并无多话。
从不知道他也可以这样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谈笑风生酒到杯干。
这一场宴席高潮迭起,人人尽欢。
回房的商隐觉得头有些帐,整个人有些热。兴许是醉了吧。
记得堂叔曾说,喝了酒,烦恼不在缠绕,思维不再继续,只有醉酒,才能做到心若止水。但是自己喝醉,只觉得思绪飘摇。退去外衣,商隐歪在床上看着床幔。
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赴宴。第一次赴宴是跟八郎去的,记得自己一时兴起还作诗讽刺了挑衅八郎的世家子,当时两人相视一笑的默契。然而一时激愤,事后惹了祸却又是八郎为自己担待,就和那次贾公子之事一样,自己好像总是在给八郎制造麻烦,难得八郎竟然还不讨厌自己,对自己视如己出。
商隐披上外衣,起身,屋外月色很好。一切,恍如昨夜。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衙去?走马兰台如转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