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春寒（李商隐传）》鱼梦澜

47、第47章

　　大年初二满庭芳
　　尽管天气比往年冷，今年过年却比往年都热闹，腊月二十六商隐便携了妻子去洛阳接了母亲来长安小住了几日。除夕夜在岳丈家一同守岁，大年初一晚上才回家。

　　大年初二一早，许久不见的温庭筠竟携了一个名唤鱼玄机的清秀少女一同前来，表哥杜牧也从洛阳来到长安，女人没带，倒是带了一帮厨子。
　　商隐刚到前厅就听到两人唇枪舌剑斗得不亦乐乎，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温庭筠一向自认风流倜傥不输杜牧，可是有个好事者写了个唐才子传奇，里面对杜牧是大肆赞扬，说杜牧是“美姿容，好歌舞，风情颇张 ”，就是说，杜牧容貌、身材一流，还擅长唱歌、跳舞，顾盼生姿。说杜牧即使在声色场所，举手投足，也是可以给人以美感的。
　　还有故事为证。
　　说洛阳有个姓李名愿的司徒，其私家女子乐坊十分豪华，被公认为是当时天下第一。住在洛阳的社会名流，争先恐后要去他府上见识一番。有一次，这位李司徒大摆筵宴，当时的达官贵人，都在邀请之列。因为杜牧的侍御史职务，是主管社会风纪的，没敢邀请。杜牧就让朋友传递信息，表示自己想要参加这次声色盛会。李司徒不好拒绝，只得派人给杜牧送去请柬。
　　接到请柬时，杜牧正在自家对花独酌，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接到请柬，便施然赶去。当时李家筵宴上已经开始饮酒，在场侍候宾客的一百多名女仆，个个“绝艺殊色”。杜牧独自一人坐在南边一排，眼睛扫也不扫，弄得李司徒十分紧张，只差给他跪下了。结果杜牧，连饮三大杯之后，问李司徒：“听说有个叫紫云的，是哪位？”李司徒指给他看。
　　杜牧注视良久，说：“名不虚传，你应该把她送给我。”李司徒笑得弯下了腰，那些伎女也都笑着回头看他。杜牧又自己饮了三杯，一边站起来，一边高声朗诵一首诗：
　　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
　　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
　　那个好事者描绘当时杜牧是“意气闲逸，旁若无人”，那风度那气度万众无二。
　　把杜牧描绘成这样，却对温庭筠只字不提，把温庭筠气得够呛。

　　偏偏杜牧此人水火不侵，温庭筠杀气腾腾的战争姿态，落在杜牧严重就跟发怒的猫一样，心情好给你顺顺毛，心情不好一字一句顶回来，温庭筠的毒舌向来所向无敌，只有遇上杜牧时只有吃瘪的份。

　　商隐去做菜的时候，温庭筠和杜牧在暖阁里下棋。

　　商隐于围棋一路十分不济，令狐绹根本不会和温庭筠下棋。温庭筠这次棋逢对手，大为振奋，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诸般武艺，企图保持领先优势。
　　双方都是较真的主儿，盘面上渐渐地紧张起来，各种杀伐陷阱，阴谋阳谋，纷纷登场。鱼玄机一开始在和绮琴聊天，看了一会棋，脚就在棋盘边生根了。

　　难为这两人一边杀得你死我活，一边说得天花乱坠，一会儿互相吹捧，一会儿互相埋汰。
　　杜牧毕竟从小熟读兵法，掌握着先进理论，又见多识广，各种布局招数讲起来头头是道；温庭筠眼光敏锐，思路清晰，进退搏杀之际果断神勇。二人正好互通有无，取长补短。
　　一局终了，复盘共同研究探讨一番，交流经验，检讨得失。复盘讨论的时间比下棋的时间还长。

　　商隐出来的时候，温庭筠已经第三次被杜牧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这盘棋温庭筠苦苦思索，借着杜牧一记昏招，穷追猛打，吃掉中腹棋筋，原本胜利在望不由有些得意洋洋，叫绮琴去叫商隐出来一睹自己将杜牧杀得片甲不留的风姿。
　　谁知，温庭筠正准备乘胜收官，才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暗中布下的几颗孤子互为犄角，遥相呼应，竟已成燎原之势，自己一大片连在一起的棋子最终不能自己做活，被对方全部吃掉，活活被屠了大龙。大惊之下，竭力弥补。苦苦挣扎，最终未能挽回，颓然长叹。
　　杜牧悠悠然收子，嘴中念念有词：“温飞卿，我这就是亦步学步：哪吒戏敖广。”
　　温庭筠面子上挂不住，索性不理他，扯着商隐直叫唤饿。

　　杜牧笑骂：“倒不知道你是个饕餮的胃口，刚才吞下去的瓜子果仁足足几大盆棋子，请你做客莫不是要准备一筐的瓜子果仁。”

　　商隐也笑：“看来你的心思泰半花在了点心上，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
　　鱼玄机帮着绮琴布完菜，便过来叫这边几个吃饭。

　　“表哥，几年不见，你的棋艺似乎更高超了。”吃饭间，商隐给杜牧夹了一块红烧肉。
　　杜牧吞下红烧肉，抿了一口酒，漫不经心的说，“不过些奇技淫巧罢了，多看几部兵书就会了。只是这些年来我国自上而下奢靡成风，疏于武备，兵书不怎么受重视，多有散失。士林更是只爱讲文采风雅，没人收集这些，所以比较难找。也只有为了下棋，也许还有人去翻翻。”

　　温庭筠笑不出来了，其实他知道杜牧平时说话就常这幅样子，常常叫听的人毫无防备肉颤心惊，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满脸无辜，但这次应该真不是说自己，而是这个时代的一个普遍现象。
　　温庭筠和商隐的心情也感觉沉重起来。商隐不由自主吟诵起小时候表哥常念给他听的一首诗，诗云：“
　　手谈标昔美，坐隐逸前良。参差分两势，玄素引双行。
　　舍生非假命，带死不关伤。方知仙岭侧，烂斧几寒芳。”

　　杜牧接道：“
　　治兵期制胜，裂地不要勋。半死围中断，全生节外分。
　　雁行非假翼，阵气本无云。玩此孙吴意，怡情静俗氛。”
　　这两首诗是唐太宗李世民所写的两首《五言咏棋》诗 。唐太宗对围棋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的。
　　他作为一个南征北战于马上得天下的帝王，对弈棋如同用兵的说法颇有会解，认为这种枰上谈兵的围棋活动，既可培养和检验治国平天下的谋略，又可怡神陶情洗涤尘俗之气。当时他周围的一些大臣有不少都爱好围棋。
　　温庭筠放下酒杯，“如今于围棋一脉，爱好者虽然众多，但格调靡弱，棋艺水平无所提高，停滞不前。远比不得前朝啊。”

　　“棋艺差，说的就是你！”鱼玄机见桌上气氛有些低靡，夹了一大筷子菜给温庭筠“吃你的菜吧。”
　　“好歹也给夹块肉啊。”温庭筠嘟囔着，“我属龙又不属兔，光吃菜怎么行。”

　　下午商隐仍然小睡片刻。鱼玄机随绮琴在暖阁里说些女子间的话。

　　温庭筠不能打扰商隐睡觉，想跟鱼玄机一起，又被绮琴轰了出来。只好回去堂屋和杜牧大眼瞪小眼。

　　过年总归无事，商隐醒来便准备开饭。却听有人敲门，竟然是八郎也来了。
　　温庭筠倚着门，没形没状地调笑：“阿菟，你该不是压着饭店来的吧。”
　　难得聚得齐，酒过三巡，温庭筠在梅瓶中折了一朵梅花，把众人面前的杯子添满，轻咳一声：“规矩是这样，从我开始，每人依次取一片花瓣，每朵花拿到最后一瓣的人喝一杯，然后出题，可以随便命谁作词一首。”
　　说罢摘下一片花瓣放到酒杯里。温庭筠把花枝递给右手的商隐，商隐摘下一瓣，又递给绮琴
　　传到第五个，杜牧扯下了第一朵花的最后一片花瓣，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笑着对温庭筠道：“飞卿，来，做首杨柳枝来听听罢。”
　　温庭筠满不在乎，略想了想便脱口而出：“
　　御柳如丝映九重，凤凰窗映绣芙蓉。
　　景阳楼畔千条路，一面新妆待晓风。”

　　八郎摘下第二朵花，取下一片花瓣，传到第五个，又是杜牧扯下了第一朵花的最后一片花瓣。杜牧摘下那片花瓣放到酒杯里，一饮而尽，看向温庭筠，众人哈哈大笑。
　　温庭筠皱了脸：“都看我干吗？”
　　杜牧挑了挑左眉：“飞卿，来，再做首杨柳枝来听听罢。”
　　温庭筠“切”了一声，想了想，只好再作一首：“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好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商隐忍不住赞叹出声。
　　温庭筠见有人表扬，很是得意洋洋。“我可不是词穷，但总是牧之，不公平。”
　　“是你提议的啊，公不公平不都是你说的么？”鱼玄机捂着嘴笑。
　　商隐说：“绮琴，你把琴拿来吧，就来个弹琴传花吧。”
　　谁知琴音刚落，花又落在杜牧手中，杜牧眼神刚看过来，温庭筠就站了起来：“不会又点我吧！”
　　杜牧点点头。
　　“那题目呢？”
　　杜牧挑了挑左眉，只是笑笑不说话。
　　温庭筠一下炸起来：“难道又是杨柳枝！？”
　　杜牧点点头，众人哄堂大笑，拊掌跺脚，一片东倒西歪。
　　温庭筠扁着嘴，百般不愿意，声音凄凉：“
　　南内墙东御路帝，须知春色柳丝黄。
　　杏花未肯无情思，何事行人最断肠？”

　　琴音再起，琴音再落，花落八郎。
　　温庭筠兴奋无比，连声高叫：“牧之牧之牧之！”
　　“哎。”杜牧应了一声：“飞卿，我竟不知你如此看重我，我在你身边，你还连声互换我名字。”
　　“呸，谁想看见你。”
　　“停！”眼见战火又要燃起，八郎看向商隐：“商隐，你来一首吧，题目也是柳吧。”
　　商隐略想了想：“
　　为有桥边拂面香，何曾自敢占流光。
　　□□玉树承恩泽，不信年华有断肠。”
　　“好”众人称赞。

　　游戏继续，一曲结束，花落鱼玄机，丫头一笑：“老师，请做杨柳枝一首吧。”
　　温庭筠一边念叨着“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往外怪”，一边也只好认命作诗。
　　苏小门前柳万条，毵毵金线拂平桥。
　　黄莺不语东风起，深闭朱门伴舞腰。

　　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
　　正是玉人肠断处，一渠春水赤阑桥。

　　金缕毵毵碧瓦沟，六宫眉黛惹香愁。
　　晚来更带龙池雨，半拂栏杆半入楼。

　　馆娃宫外邺城西，远映征帆近拂堤。
　　系得王孙归意切，不关芳草绿萋萋。

　　一连做了七首“杨柳枝”，温庭筠想趁乱开溜，八郎杜牧一边一个捉住了他。
　　杜牧敲敲他脑袋，“怎么，想逃？愿赌要服输，再来一首吧，温飞卿~”

　　温庭筠已有几分醉意，脚下绵软，声音也有些软：“
　　两两黄鹂色似色，袅枝啼露动芳音。
　　春来幸自长如线，可惜牵缠荡子心。”

　　酒也喝过了两轮，都有了点醉意。彼此看看，眼里全是对方的滑稽狼狈样，个个乐不可支。尤其是温庭筠，一晚上做了八首杨柳枝，又是众人灌酒的对象，整个人早已软在一边。
　　众人一直吃到夜半方去休息。杜牧将醉醺醺温庭筠扶回房，八郎回房洗去一身酒气。商隐一个人披着毛毡坐在暖阁前看飞雪。
　　杜牧有些许喝多了，吐了一会，觉得难受，便出来转转。
　　但见朦胧月光中玉郎茕茕孑立，说不出的寂寥忧伤。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杜牧并不是太醉，出口还是闲聊的语气
　　“表哥，你怎么不睡呢？”
　　“喝醉了立刻就睡，酒量会变差的，真是，好久都没喝醉了，都是温庭筠这个话痨。”杜牧有些好笑地说。
　　提起温庭筠，商隐也忍不住笑了，“有他在，很好，很热闹。”
　　“热闹的话生个孩子不是更热闹？”
　　商隐忽然低低冒出一句：“表哥，你怎么还不成婚呢？”
　　杜牧本还想说什么，此时却无话说。
　　商隐换了话题，打破这沉默，“表哥，还记得你小时候和我说我为文臣，你做武将，要保住大唐的江山不容任何人染指，要助皇帝开创有一个承平盛世。”
　　杜牧无奈地笑笑：“可是你看现在，十年一觉扬州梦，不过赢得青楼薄幸名罢了。”
　　“表哥，会好的。”
　　“不会的，不会好了，玉郎，你听我一句你的性格，并不适合这个朝廷，都怪我小时候胡说八道，害了你。”杜牧表情诚恳。
　　“表哥，即使没有小时候的诺言，我还是想做官的，我想尽自己的力做点什么。”商隐脸上现出悲悯神色，缓缓道，“朝堂之苦，无论如何，也好过民生之苦。只有为官，才能为他们做些事情。”

　　杜牧的手叩着暖阁的台阶，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问了出来：“玉郎，你和令狐绹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朋友。”
　　“玉郎，我们都不是懵懂少年，他的眼神太明显了。”
　　商隐抬头望天：“表哥，不管你怎么想，我心中认定，他是我一辈子的挚友。”
　　“玉郎，我只是怕你受伤。令狐绹此人城府极深，以我平日所见，他平时有说有笑，关键时刻就喜怒不形于色了。他如此心机，看你的眼神却毫无掩饰，难道？”
　　“八郎偶尔也许有点出格，确实城府也很深。但大局上，他立得稳，可以依靠。”
　　“我不在说大局，而是在问你和他。”杜牧摇了摇头，笑笑地看着商隐。“你别说什么都没有，我不信。”
　　商隐抿紧了唇，踟蹰了一下，“表哥，他其实是天真纯粹的人，他的爱沉郁而激盛。是我对不住他。”
　　“哎，你啊。”
　　夜半，徒留一声叹息。

　　爱，是倾尽所有。
　　商隐，你的清越、骄傲、风骨，最终都将成为爱情的祭品。
　　爱，似一场争斗，温柔一刀，最是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