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春寒（李商隐传）》鱼梦澜

45、第45章

　　樊川郊墅返自然
　　公元840年，开成五年正月，文宗皇帝病危，诏宰相杨嗣复、李珏到禁中，想要他们拥戴皇太子李成美监国。

　　两位宰辅认为这是顺理成章之事；皇上生病，太子监国；皇上病逝，太子即位，谁也不会反对。于是两位宰相跪请皇上放心，而他们自己却未把太子监国之事放在心上。
　　神策军两位中尉仇士良和鱼弘志，却对太子监国看得异常慎重。
　　鱼弘志说文宗皇上近来频频召见大臣，两人商量除掉皇帝，废掉太子，另立新君。两人先派人把文宗皇上隔离软禁起来，不准任何大臣进宫见驾。然后矫诏拥立穆宗第五子文宗弟弟李炎为皇太弟，废掉成美太子，复封陈王。
　　仇士良和鱼弘志商量好这场宫廷政变，当晚就把文宗皇上骗至大明宫太和殿，仅用一条白带，就把一代天子送到西天极乐世界。
　　两人立刻拥立皇太弟李炎继承了大统，这就是唐武宗。经过仇士良和鱼弘志威逼和劝说，唐武宗下诏赐死杨贤妃、穆宗第八子安王李溶、陈王李成美。

　　一时宫中震惊，朝野一片惊诧。

　　李商隐在弘农听说文宗驾崩，十分悲伤。他很赞赏文宗为人勤恳、生活朴素。即位后，就想重振朝纲，除掉奸宦，平息党争。
　　商隐听闻此事只觉义愤填膺，当夜便写成一首诗。
　　【咏史】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
　　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
　　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新君即位，五月四日，杨嗣复被贬为吏部尚书。八月廿七日，李珏被贬为太常卿，贬桂管（今广西桂林）观察使，杨嗣复贬湖南观察使。杨嗣复、李珏站错了立场，与枢密使一起要立太子陈王，而仇士良却要立武宗，最后是仇士良获得了胜利。武宗最终成为天子，李德裕东山再起。
　　新君四月诏淮南节度使李德裕为吏部尚书。九月一日，李德裕入朝，九月四日拜李德裕为宰相。
　　令狐綯因当时支持陈王李成美为皇太子，被新君下令守丧服阙，仍授左补阙，兼史馆修撰。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一时间，牛李党争形势发生巨大变化，李党统揽朝政，王茂元也应诏入朝，先任御史中丞。

　　王茂元全家迁入京城。他的女儿、女婿和儿子们，也纷纷从各地迁到京都居住。
　　九月，天清云净，儿臂粗细的黄杨树飒然而立。秋风吹来之时，李商隐正式辞去弘农尉，携眷迁移关中，住在长安南郊樊川。

　　樊川，又名樊乡，是汉初名将樊哙的封邑。它属于京都万年县管辖，距万年县南三十五里，位于潏河流域，在杜曲与韦曲之间，是一块十余公里长的河谷盆地，土地丰腴，菜圃稻畦，罫纷绮错，茅庐炊烟，鸡鸣犬吠，恍如江南秀丽水乡图画。
　　在唐代，一些贵族官僚地主以及一般士大夫，有的嫌城内喧嚣，有的在城内寻觅不到住宅，往往在樊川建筑别墅，或构造庐舍定居。
　　李商隐非常喜欢这里绮丽的山水风光，很向往在这里过一种平静的躬耕田园生活，曾在《子初郊墅》诗中，吟道：“亦拟村（城）南买烟舍，子孙相约事耕耘。”于是他又取“樊南生”作自己的另一别号。
　　安排好家居之后，他匆匆地参加一年一度的外官内调的冬选，可惜没有成功。
　　令狐绹因失势，在朝中被架空，在家中守丧不得上朝，只偶尔去史馆协助修撰。在商隐相邀下，也去商隐的宅子散散心。

　　商隐的宅子不比京中令狐府的气派，也比不得城郊令狐宅子的宽广，但大堂、偏厅、书房、抱厦一应俱全，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府中一时也没请人侍弄花草，商隐自己种了些好养的花草，诸如二月兰，杜鹃，蔷薇，月季之类，只需浇些水，这时节，月季开得也是很好。
　　院中假山池沼俱全，颇得园林之趣。令狐绹往池边一坐道：“我就住这儿了。每天上假山亭子晒晒太阳，坐池子边儿喂喂鱼。你每天得空了就往后院来看看我。”
　　商隐一把拉起他：“怎么说得像我金屋藏娇似的。”
　　八郎叹口气，笑着说：“你若有心藏我，茅屋一间，我也甘之若饴。”
　　商隐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当做没听见，“去亭子坐坐吧。”

　　亭子里，绮琴正在摆放点心。
　　自从成婚后一面，这还是绮琴第一次见令狐绹，她施施然上前见礼。她一身翠色裙衫，不施脂粉，只头上别了一支绿水长滴，朴素自然，姿态大方。

　　鹅蛋脸，柳叶眉，微微一笑，极尽妍态。令狐绹虽然不喜欢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在气度上堪舆匹配商隐。

　　中午迎客的饭菜是商隐亲自下的厨，妻子绮琴布的菜。妻子绮琴虽然温柔体贴，但自小娇生惯养，于烹调一途虽会，却不娴熟，请的粗使婆子手脚粗笨，因此商隐经常亲自下厨。
　　在商隐心中，自己不到十年少爷富贵生涯，远不如近十年挣扎谋生来得刻骨铭心。见多了生离死别，也明白了生命可贵。习惯了自力更生，并不在乎那些虚名形式都无所谓了。能自己动手的就自己动手。其余一应琐事，全部交给了一位管家大娘打理。这位管家大娘不是别人，正是王绮琴的乳母。绮琴乳母自幼便是绮琴母亲的贴身丫鬟，看着两位小姐一起长大。绮琴母亲知道商隐置办新居，除了送了些银两，还派了这位一等一忠心能干的身边人来给他们当管家。

　　可八郎听了，不禁皱了眉头：“家里就一个婆子，成何体统，传出去叫人笑话！”当场命身边随从回去，从家中领了六个仆人过来。对商隐道：“你新居落成，我也不送什么了，就给你几个人使唤吧。他们都是在令狐府多年，是稳重可靠的下人。你这总得有人帮忙干些粗活。”见商隐有意拒绝，便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怕麻烦，可是这么大个院子，总不能连个应门的都没有？光婆子能有什么用，后园那许多花草，也得有人侍弄。”

　　商隐只好点头道谢。八郎送的六个仆人，商隐跟他们对答几句，留了口齿清晰的两个放在前院门房，其中略识文字的一个兼任晒书磨墨，剩下一个兼任打理花园。其余四个还是要让八郎带了回去，八郎见留了两个，也不再多说。

　　令狐绹当夜便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商隐便和他一同去山中钓鱼，打猎。当然是商隐钓鱼，八郎打猎。
　　令狐绹闲闲在山中转了两圈，打了只狍子便回到商隐身边。
　　商隐钓鱼极是聚精会神。
　　这个男人，看着脆弱，却有一种经霜难倒的执拗。
　　早晨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两个人的呼吸在空气中融为一体。八郎心里一下子通明透亮：若能共他徜徉于此，刹那即是永恒，区区仕途又算什么？若能共他相守于彼，永恒也是刹那，凡俗的恩怨是非纷争羁绊又算什么？
　　无论如何，总要尽我所能，放手博一搏。想要，不甘心。
　　一时心潮澎湃，胳膊不由自主使上了劲儿。
　　“啊，疼。”商隐轻哼一声，侧过头乐了，“想什么呢？咬牙切齿的。”
　　“没想什么。”八郎替他揉着。
　　商隐一边动手收鱼竿，一边问，“是不是饿了？我这钓鱼的样子挺讨人厌的是吧，飞卿总说他每次看我钓鱼的时候就特想扔一挂鞭炮到湖里。”
　　“他那个狗嘴里就吐不出什么象牙来。”两人想起温庭筠这个宝货，不由都笑了起来

　　中午三个人，四菜一汤，一道甘荀鸾（萝卜炒蛋，唐朝名菜），一道豆腐，一道葫芦鸡，一道狍子肉并一碗上午鲜钓的鲤鱼汤。
　　“这个豆腐，怎么这般好味道？”八郎吃完一筷又夹了一筷。
　　“我今天早上起炉灶磨浆点卤单做的，掺了些，用前几日新采现晒的蘑菇并草菇熬汁汆的汤。”商隐夹了一筷子葫芦鸡给他，“别光盯着豆腐吃了，再尝尝这个。”
　　葫芦鸡色泽金黄，皮酥肉嫩，筷触即离，食之极为香醇可口。
　　待两人吃得差不多了，绮琴端来一碗枸杞炖银耳。
　　相传唐初房玄龄和杜如晦辅佐李世民夺取政权后，以汉代张良创制炖银耳的基础上加入枸杞制成，寓意大丈夫不仅要操守清白，更要有血气。
　　枸杞炖银耳红白相间，香甜可口。正逢是秋日，吃完后来一碗，只觉得十分清润舒适。

　　商隐在弘农任县尉两次受刑坏了身子，养了这许久还是不见好。忙了一上午，很是困乏，便回房小睡。

　　令狐绹送商隐回了房，却碍于绮琴，只好和她一同退出房来，眼睁睁看绮琴在他眼前关上了门。八郎在心里暗暗念叨：“她是商隐妻子，她是商隐妻子，忍她、让她、由她。”

　　八郎在客房里到底有些坐立难安，商隐如今身子这样可不行，说到底是自己没用，没有护住他，让他被调去弘农惹的祸。八郎坐到案前，写些打算：首先，要找名医来给商隐看看这病。

　　绮琴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去厨房准备些点心，待绮琴端着热茶和小酥饼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商隐的额头抵在一旁的窗棂上，“起来了啊，相公你怎么又把窗户打开了。今天有北风。”说着，她将茶盘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今天做的是梅花馅的酥饼，你尝尝。”
　　“春捂秋冻，不碍事的。”商隐顺从地坐到了桌前，接过她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
　　醇厚的茶，加一点点的蜂蜜。
　　商隐的眼睛不禁微微地眯了起来，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绮琴看着，嘴角就翘了起来，转身去关了窗棂。

　　八郎听到这边声响，也走了过来。
　　“正好想问你晚上想吃什么，你正好过来了。”商隐坐起身，八郎刚倾身，绮琴在他之前往商隐后面塞了个枕头，八郎一时有些讪讪，便后退几步坐在椅子上。
　　“其实也不拘吃什么，你身体不好，就别起来了，让下人随便做几个菜吧。”

　　绮琴离开房间，却并未和上门，八郎起身关上门，“刚起床不宜吹风。”
　　商隐笑笑：“哪里就弱成这样，不过犯些懒罢了，好久不见，总想让你尝尝我现在的手艺。”
　　八郎关上门走到商隐床边坐下，握住商隐的手，商隐刚起床，手掌温暖湿润，触之只觉暖玉生香，“我又不是只住一两天，不急于这一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