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春寒（李商隐传）》鱼梦澜

4、第4章

　　轻佻肆意温庭筠

　　刺史府是三进三出的庭院。自南入门，最前面一进是外厅。令狐楚势盛，公务庶务都很繁忙，便是在家里也常有公务往来，外厅便用于接待这些人。中间一进便是正堂，正堂正北六间房是正厅，令狐楚夫妻住这边。东边隔出2个院子，一处院落里多种青竹，青竹环伺着洗墨池，环境清幽，是家中少年郎们读书习字的地方，另一处院落隔了一处鱼塘，栽了一些菊花。西边也隔出2处院子，向南院落多种梅花，向北院落多载桂树，皆为客房。再往里一进便是内闺，住着家中女眷，并几个年少的公子。

　　见过八郎，东院下人告知九郎去了西院温庭筠处，商隐于是跟着令狐绪一路走到西院北园中。
　　未踏入园中，便听到一阵笛声，忽而为缠绵悱恻的情人呓语，忽然间作山野欢调，难得能把这下里巴人吹出一股世家清贵来，跳动的乐音感染了商隐，让商隐也不由启唇而笑。

　　西院园中已有五六人，或就石凳而坐，或倚梅树而靠，其间还有一名红衣少女。
　　笛声戛然而止，听笛人发出不满，顺着吹笛人的目光看过去，一时间人群悄然无声。夕阳照在少年的白袍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风中微微的飘动着的青丝，嘴边一丝含蓄的笑意。

　　忽然面对众人的目光略让商隐微有些窘迫，唯一一位女子也转头看了过来。商隐脑中想到四个字：“倾国倾城”。商隐忍不住略略后退一步，却想起还未自我介绍，不合礼仪，便抱拳鞠躬，“在下怀州河内李姓，名商隐，字义山。”

　　“哎呀呀~~义山兄，你可知古时候神话中，狐狸精总是想方设法引了书生报上自己的名字，一旦报上了名字，便是结缘了，这缘分定要缠到灰飞烟灭了。”吹笛者跳下石桌，径直走向商隐，挑起商隐的下巴，兴许是饮过酒了，眼角唇边都泛着春色。

　　轻浮！商隐吃了一惊，倒退两步，脑中不由闪现出这两个字。
　　余光见那女子也以手遮面，似在轻笑。商隐心中有些羞赧。
　　吹笛人反而笑起来，言语间，酒气扑面：“我叫温庭筠，你可记住了。”

　　是温庭筠，那些绮丽的词！是眼前这个人写出来的？？？商隐是堂叔一手带大的，商隐的父亲与堂叔待人都谦和有礼，商隐从来没想到一个文人可以这样轻浮，心中为他有几分惋惜。

　　可惜啊，科举不能靠那些旖旎消遣的玩意来夺冠，否则他定然是第一的吧。商隐看过他的那些重彩浓墨的艳词，也喜欢他的《杏花》一诗，“情为世累诗千首，醉思吾乡酒一樽”，只是真人也实在有些太过轻佻放荡了。思及此，不由启唇苦笑。

　　温庭筠正得意，却被七郎拍了一下脑袋，笑骂“怪不得你小名叫’阿豨’，简直就是一头死野猪，到处冲撞人。”周围那些人也不由轻笑。
　　令狐绪用手指着温庭筠笑谑道：“玉郎，你别理他，他啊，来了半年，老说要走，却又死赖着不走，旁边的美女是他的红颜知己，锦瑟。”商隐一一还礼。

　　温庭筠的笛声每天饭后都会响起。
　　他为人放荡，可这一管玉笛，在他口中实在是极妙，那一曲曲，随着他的心情，转换着不同的颜色。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如子规啼于深涧，凄凉萧索。他，也许并不如他看来的那么快乐吧？

　　温庭筠兀自吹着笛子，却不由自主又想到那惊鸿一瞥。

　　是的，人总是喜欢漂亮的东西，可是生活中漂亮到极致的东西往往是可遇不可求的，看的舒服便成了底限。若是遇到一只苍蝇，你难道还去研究这只苍蝇是否在肮脏的地方停过，或是是否有一颗高尚的内心？早就除之而后快了。所以，就算长得不好，不是个人样，起码也是要能看得下去的。
　　这大概也是为何魏晋古代志怪小说中被放生的都是狐狸，锦鲤一类漂亮的动物，从不见人放生蜈蚣，蚯蚓之类的生物？

　　人啊。。。。。。正是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更何况如此绝代佳人，正所谓“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若是狐狸精与书生在一篇作品中出现，那可能还有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可若是蜈蚣精与书生同时出现，那绝对只有一个惊悚的恐怖故事了。。。。。。
　　所以历来凡是看到玉兔，狐狸成精，那多半都叫兔仙，狐仙的，是个主角；可若是壁虎，蜈蚣成精，肯定是坏妖怪，被人用厌恶的口气骂着壁虎精，蜈蚣精，多半到故事结束便被道士收了去。

　　天马行空地想着些和科举不太相关的事，那种因为苦等的机会却迟迟不来的焦急与苦闷倒少了不少，紧锁的眉头也不由松了，笑出声来。

　　可惜，人生于现实，便脱离不了现实，等商隐从胡思乱想中走出来，该烦恼的还是困扰着他。

　　住在令狐府，晚饭时总能听见温庭筠的笛声，堂叔一边给他夹菜，一边仿佛自语：“他的吹奏水平确实达到了极高的境界，曲意既有磅礴大气之貌，又有缠绵悱恻之情。”
　　吃完放下筷子，堂叔还在可惜：“然偏激桀骜，失之君子啊。”

　　商隐堂叔没几天后便告辞回去照顾商隐母亲和弟弟了。他父亲李嗣只留下他一个儿子。日后光耀门楣，传承香火，只能靠他一人。男子必要成家、立业，而后才可独立于世。
　　难忘那三年守孝时的艰难，清晰地记得那种“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的飘零之感。是舅父教他读书，是舅父一直帮助他们母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从温柔馨香的江南突然落入苦难的现实，却没有扭曲商隐善良的心灵。

　　苦难中涵养的心性，有如银碗里盛雪、玉钵里存露，在凄凄凉凉里依然澄澄澈澈。
　　堂叔走后的日子，商隐白天和八郎、温庭筠一块上课，晚上便秉烛夜读，十分认真。也许因着同年的关系，商隐和温庭筠虽性格不同，但相处颇为融洽，谈到契合处，更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感觉。

　　一日，商隐读书太过认真，不知不觉蜡烛已烧完了，等到想换新蜡烛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蜡烛都烧光了，商隐无奈地笑笑，还真是“古人倦夜长”。怔怔坐了一会，愈发觉得无事可做，便打算和衣而睡。

　　就听见门被“吱嘎”推了一声，却因为上了栓而打不开。

　　“商隐，睡了么？”是温庭筠的声音，商隐穿上衣服去开门，刚开了条缝隙，温庭筠笑得有几分无赖的脸便径直探了进来。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青春而掷之乎？”
　　商隐笑，“你秉烛游什么呢？”
　　“我们在讲鬼故事，你参加不参加？八郎也来了。”
　　“八郎也在？”
　　“是啊，他那张脸不讲话也是篇鬼故事了，这气氛绝对足。”
　　商隐忍不住又笑了，便随温庭筠走到他房中，见八郎坐在桌旁，九郎已盘腿爬上了温庭筠的床。

　　温庭筠拉着商隐在自己的卧榻上坐下，说到：“好，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从最小的开始说起吧。”

　　七郎一向无波无澜的脸上倒是皱了下眉头：“我倒没遇到过什么怪事，就是小时候花园的河边曾经飘来一条船，我和五哥曾经坐上去玩过，觉得蛮有趣，便把船拉上岸栓在花园的小亭边，可第二天小船又到河边了，我们又把它栓在小亭边，可第三天我们走到小亭边，小船又不见了，小船就停在我们第一次，看到，它，的地方。。。。。。”

　　九郎紧紧抓住商隐的袖子，一脸紧张。九郎年纪还小，五官还未长开，肉包子一样的脸皱着眉头的样子，很是可爱。商隐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于是把他搂在怀里。
　　“说明它是有主的船，不是给你们玩的。”八郎一脸鄙夷地说道，整张脸都写着嫌弃。
　　“对，对，这个不好”温庭筠嚷嚷，“我来讲一个。”
　　“唐宪宗元和初年，李僖伯寓居长安兴道里，一日早晨，他前往崇仁里拜访朋友，在兴道里东门见一矮个子女人，身穿孝衣，一边走一边说：“千忍万忍，终须决一场！终不放伊！”李僖伯觉得很是怪异。此女头上盖着布，出现在景风门内广场，众人围观，听她说奇怪的话。孩子们也拿她找着乐，不时去抓她盖头的布。她就去抓小孩，孩子们就往后退。终于，有个孩子扯下了那女人盖头的布：只见三尺小青竹，挂一骷髅！”温庭筠讲完，还将一块不知他什么时候准备的布盖在九郎头上。

　　吓得九郎“啊~”大叫一声径直扑到了商隐怀里，商隐把布拿开，摸摸他的头，“阿豚，你是男孩子，不要怕。”

　　“真没用啊你，其实你是女孩子吧~~O(∩_∩)O哈哈~”温庭筠笑得很是高兴：“来吧，再听我给你们讲个精彩的。唐德宗贞元年间，洛阳道政里十字街东有一凶宅，有一个进士房次卿寓居此宅西院。一个多月过去了，并无凶险事发生，于是对众人说：‘都说此为凶宅，但为什么我住就没事？想必是谣传吧！’他朋友友李直方闻而回答：‘那是您比这凶宅还凶！’”

　　“哈哈哈哈~”九郎忍不住笑起来。“有什么好笑的？”温庭筠虎着脸凶他。九郎立刻捂住嘴巴，一双眼睛却是睁得极大，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商隐看着他可爱的样子，忍不住又把他搂到怀里。

　　温庭筠看到商隐维护的样子，撇了撇嘴继续说到，“后来啊，这个宅子被东平节度李师古购买设为进奏院，太史丞徐泽及李的部下居住于此，每日很是喧闹。此日，刚考中进士的李章武（此人虽不见于正史，但确是当时非常有名气的古玩收藏家，并不时出现在唐朝志怪中），于一日清晨拜访徐泽，徐出去了，李遂于庭院中休息。这一天，东平军士都回驻地了，院子空了起来。李章武在院中放马，忽然想起，这本是座凶宅。这时候，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果然望见在敞着门的厅堂中坐着一个身着暗红色衣服的老人，他的眼睛是红色，似乎还在流泪。那是眼泪还是鲜血？李章武一身冷汗。正在这时，不远处的西轩下，又出现一个身着暗黄色裙子的老妇人，肩上担着两个笼子，里面盛的都是死人的骨头，而其发髻上，插的不是簪子，而是人的肋骨，舌头。。。。。。头这么长！”
　　温庭筠向九郎吐出舌头，舌头上粘着他用朱砂染就的血红长纸，九郎已经躲在商隐背后了。
　　这一夜，众人直闹到鸡鸣才各自回房。

　　后来温庭筠还写了许多很有名的志怪小说，代表作《乾（月巽）子》在当时颇具名声，也算唐朝时非常著名的一位志怪作家，只是后来他的诗词光芒更甚，以至于后人忽略了他的志怪才华。
　　商隐觉得温庭筠这个人大智如愚，他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吸引了所有的刀兵，称赞他诗的人多，骂他的人也多，他浑然不在乎。他总是大张旗鼓地伸头出来看看，想玩就不上课了，想上青楼就去青楼了，也许再吹个笛子，或许再写几首艳词，等到有人骂了，他就慢悠悠的把脑袋缩进壳里去了。管别人有多讨厌他，即使在外面对着他乱砍，他在壳里睡一觉，醒来伸个懒腰，照旧月明气清，岿然不动。商隐对他这份新兴钦佩不已。
　　商隐觉得这个人十分有趣，有时还忍不住时常观察他。然后他很快就发现，温庭筠太投他的脾气了。他虽然有时候轻佻放肆，还会动不动就和他开个玩笑，但他虽轻浮但不下作，尤其文采极好，商隐虽然偶尔也会恼他不正经，但温庭筠知情知趣，跟他相处，简直太舒服了。
　　而温庭筠也觉得，李商隐这个人很有意思，长得那么漂亮却跟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一样，傻乎乎的。文章写得好，脑子虽塞满了忠君爱国，但难得不死板，容易相处。。。。。。并且主要长得非常的好看啊~~实在养眼啊。有这么个同窗，读书都是件赏心乐事啊。两个人都对对方觉得满意了，自然越混越熟，越熟就越觉得对方合自己的品味，越觉得对方合自己的品味。
　　人生就是如此有趣，明明性格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真正的南辕北辙，最后却成为你最要好的朋友，甚至是最忠诚的朋友。这个时候，只有慨叹一个词了，“缘份”啊。

　　*温庭筠，本名岐，字飞卿，太原人，宰相彦博裔孙。少敏悟，才思艳丽，韵格清拔，工为词章小赋，与李商隐皆有名，史称“温李”。

作者有话说

　　
有什么不足，希望大家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