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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进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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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茨商店彻夜开门,体型微胖的老板看着球赛,打发值班的一夜,来兼职的学生只负责白天的运营,老板性子很怪,只在夜晚愿意看顾自己的店铺。
外头在秋冬季节仍然盛开的水仙花仿佛汲取着黑暗,成束成扎地于安静中生长。
店长布里茨先生放下挡雨的铁支架,他不想第二天起床发现这一栏水仙花全烂死在浇湿的土壤里。
虽然说不准会不会下雨,谁知道呢?收音机的天气预报从没有准头,预判纳斯达克交易板上的股市走势都比它要容易得多。
本以为不会再有客人,老布里茨先生还打算把门关上,免得让寒冷的风直往店里头灌。
但一个男人从对面巷子跑来,好像瞅准了时机闯入,一只脚插进快要关闭的玻璃门空隙。
“很抱歉,我以为马上要闭店了。”男人神色看不出一点歉疚,只是有温和而友善的缓慢语气。
他说他要两瓶白兰地。
在这样的小商店不会藏着待沽的高档酒,布里茨先生从柜台摸出两瓶他早就记不得叫什么牌子的白兰地,交给这个深夜来访的客人。
“先生,你有孩子了吗?”
男人没有选择离去,坐在了靠窗的座位上,他好像喃喃自语,但又是实在地问着老板。
布里茨先生打量起这个只有二十出头的男人,他有一副抢眼的好相貌,不经打理也能俊美整洁。
还有年轻人那种适宜游曳在阳光下的风致。只因为穿上衬衫长裤而看起来成熟一些,在寒冷的秋末季节只套着一件黑色短风衣,没有一点花样的剪裁。
布里茨先生裹紧棉袄,心中生出对年轻人强壮体格的羡慕,他一到这种可怕的季节,骨骼就发痛。
但布里茨先生想,自己二十来岁时可没有穿戴得这样老气,这个年轻小伙子连领带也是沉闷无趣的黑色,似乎是趁放学或下班而勉强解开一粒扣子,领子拉得很松垮,胸口像被戳了一个大洞还没愈合。
他就这样吊着敞开的洞口靠在桌沿。
面色疲惫,一只胳膊无力地垂下,另一只搁在桌上,手心揉着充上血丝的靛蓝眼睛。
如同每一个刚拿到工作而倍受打击的年轻人。
现实总不能如意。
布里茨先生已经六十多岁了,花白的头发为他增添了多少智慧无从得知,但一颗心却被岁月长河浸软,他说:“我有一个正读大学的儿子,和你看上去一样年轻,回家时总和我抱怨压力很大。”
“我跟他说,你为什么不去谈一场恋爱,垂头沮丧得,不如去打球跳舞搞音乐,我已经有过我自己的生活,你也应该尝试去享受你自己的生活。”
男人轻轻发笑,“那照先生这么说,如果他们叛逆呢?You know,年轻人总爱做些出格的事,然后身边人都被推得远远的。”
布里茨先生的想法很宽容,他耸了耸肩,“你得跌一跤才能站得更好。回家去吧,小伙子,趁还有家人爱你而且包容你。”
男人抬起头,透过玻璃墙,目光遥遥地跨过落满了霓虹光的博伊尔斯顿大街,对面伍德公寓笔直地窜上夜空,一排排的明亮灯光,如同组织严密的群兽沉默地盯着眼睛,警戒着守卫内里居住的人们。
有两层紧挨的黑暗,三十五层和三十六层,一上一下,光芒之中不可避免的沦陷。
男人叹了口气,撩了下垂散的卷发,手指敲着酒瓶,问这位陌生的小商店老板:“要一起来一杯吗?”
布里茨老板向男人摇了摇那颗椭圆而且秃顶的脑袋,他用行动践行自己的话,说自己已经戒酒多年。
好像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没有躲开酒精那令人目眩神迷的追捕,男人遗憾地想。
再次一头扎进灯光驱逐黑暗的街道时,男人回过头来向布里茨老板道晚安,老板擦起了积灰的酒瓶,似乎今晚被提醒了柜台还藏了这些酒。
这位好心的老人回应他:“Good night,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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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meless,是维持独身而难以避免的局面。
早些年在布鲁克林,卢西恩也置办过一栋褐石楼房,那算一个常驻点,上一次离开纽约是1957年,他委托了一户邻居每年为他缴房产税。
但他还没来得及去察看。
霍华德时隔几十年才发来的呼唤横插进了原本居无定所的散漫生活,让卢西恩措手不及。
卢西恩收到消息时,他还被拘留在拉各斯州的警局,因为无人保释,正要和一群陌生人作为共同被告,出庭面对参加非法同性恋集会的指控。
如果梅林和耶稣这两位老熟人都不愿让幸运眷顾他,他也许要被监/禁好几年光景。
拉各斯明丽的阳光不足以让他滞留,监/禁生涯也无多大吸引力,他销毁了警局有关于他的摄像头记录和照相底片,还有因涉嫌犯罪而存留的身份资料。
越狱,然后在拉各斯街头被霍华德捡到。
卢西恩算准了时间,出现在伍德公寓大门,出现在托尼·斯塔克面前。
在这之前,他抽空想起那暗中关照自己的小警察,一个西班牙裔的英俊男孩,让他独享了单间牢房。
被拘留的那二十四小时,过得还算舒适。
而假装和小斯塔克先生偶遇,需要付出与之相比不甚舒适的代价。
为此他在巷子角落受冷风吹了一个多小时。
看到托尼把车钥匙扔给泊车员,卢西恩才慢悠悠地踩着脚踏车靠近。
脚踏车当然也有泊车的服务,只要愿意付钱。
托尼有些讶异会在凌晨两点碰见卢西恩,并且是在伍德公寓。
因此,托尼问:“你住在这里?”
他今晚喝酒并不多,清楚明白地看着卢西恩把那小到可笑的密码锁和钥匙交给另一个泊车员。
“斯塔克先生推荐的。”卢西恩坦白说,这与事实相差不远。
“Wow,我早该想到的。”托尼讽刺而夸张地扯出一个笑,“所以乖宝宝也会泡吧?”他捡拾了一个男孩们都会讨厌的称呼。
卢西恩只是抬起胳膊,鼻子微动,闻了闻自己的风衣衣袖,“有味道吗?”
卢西恩分不清这是托尼还是自己身上的酒味,他们并排一起走向电梯。
“35层,thanks,pal.”
“36层,thank you.”
——两道接连的指示。
“好的,先生们。”扣着平顶礼帽、身穿绛紫色制服的电梯员按亮两个装置纽。
滑索拉着电梯上升,托尼转身朝卢西恩翻了个白眼,“oh hell,所以你就住在我上一层。”
卢西恩试图开玩笑以缓解因为自己拿捏不清而走向不明的气氛:“方便让我当你的nanny,也许。”
这是个极度失败的玩笑。
托尼往下撇了撇两边嘴角,“这就是你能做的事?当一个未成年人的保姆、监视人,给他送外卖,让他别喝那么多咖啡,别太早和女孩子们混在一起。”
戏剧化起伏的语气,充满了不屑、鄙夷。
“天啊,真让人意想不到,你和我读同一所学校,都是mit的学生。”托尼甚至假模假样地笑出了声。
电梯员真希望自己此时是隐形的。
卢西恩转头向托尼微笑:“有一瞬间我想把那些外卖盒子砸到你脸上,这也是我有能力做的事。”
电梯终于在这一刻停在了三十五层。
托尼满不在乎地说:“你可以试一试,但很遗憾,至少你今天不能达成心愿。我要工作了,再见。”
卢西恩却跟随托尼一起踏出了边界。
电梯员飞快地按合电梯门,然后电梯迅速降落,他全然忘记了稍高一些的先生本要去三十六层的。
卢西恩迎上小斯塔克先生那戒备的眼神,从挎包拿出喝剩下的一瓶酒,做出目的相异而言语相同的邀请:“要一起来一杯吗?”
托尼挑剔的目光只在贴着标签纸的玻璃酒瓶上扫视了半秒,他希望卢西恩尽快离开,“我对你那散发着廉价气息的低价酒提不起兴趣。”
电梯门离托尼的套间还隔着一段门厅,木质墙面各挂了两幅现代立体主义的油画,这是单独辟开的缓冲地带,托尼不信任公寓那惠益大众的安保技术。
尽头那厚重的双扇门,伫立在托尼背后。
是托尼·斯塔克的世界之门。
卢西恩渴望进入。
因此卢西恩·坦普想尽办法地妥协。
卢西恩说:“我还有一瓶罗曼尼·康帝,一瓶玛歌酒庄的红葡萄酒。如果你想喝鸡尾酒,我也可以给你调。还有一袋在巴拿马私人庄园种植的咖啡豆,我都会。”
卢西恩报价似地向托尼列出每一瓶都抵得上几十万美元的酒,把自己单纯的渴望袒露在托尼面前。
“陪我喝一杯吧。”卢西恩恳请他。
那双蔚蓝海水朝其涌注的眼睛,在托尼面前显露出沉船的信号,闪烁着从旷静中逃逸的微光。
彼时的托尼·斯塔克还不处在金钱链条最上端,还不能仅为一时脾气而买下整个酒吧炸掉,他账户里的钱不止拿来支持研究,还有安置领地——这套他自己支付的房,地下停车场那三辆炫目的跑车也全由他赚的钱买来。
一瓶酒不足一升,就要花费几十万美元,对于十五岁的托尼来说,消费得起,但仍算昂贵。
霍华德只给他提供一般大学生能得到的费用。
就像当年从零到有,霍华德也只是在普通街区出生的男孩,不到二十岁就建立了后来的军火帝国。
托尼·斯塔克是霍华德·斯塔克的孩子,是他最伟大的发明,不理应更加出色吗?
斯塔克即便站在废墟之上,也可以凭着赤/裸的双手,打造出一个美丽新世界。
因为斯塔克的心,无坚不摧。
“喝醉了不要拉着我讲愚蠢可笑的话。”
然而托尼退让了一步。
“好吧,事情开始变得古怪了起来。”托尼小声嘟哝,转身背对卢西恩,手在门边划了一下。
传感器扫描到正确的指纹图像,于是两扇门自动向两边推移。
托尼·斯塔克的世界由此敞开。
壁灯照亮,联排玻璃倒映出一座城市的夜明。
这片领地,透露着有序的基调,几何形状与线条齐整和谐地接壤,就像MIT给每一座大楼都以数字命名,托尼以独其自知的规律,将自己的领地编码。
不同于楼上有层层帘幕的沉暗和累赘。
这套房中央,一座嵌入式壁炉自发地燃起火,暖气装置从有人进门起开始运作。
因为空间全然开敞,一览无余,卢西恩还能看见被子以掀开的乱势占满了托尼的床,还有另一端被机械和电线包围的一张铁皮长桌。
托尼从酒柜抽出一瓶古巴朗姆酒和两个矮脚杯,他拔出木塞,一边倒着,一边嫌弃地说:“省下你那些名贵的酒,但也别想着我会喝廉价酒。”
这省下了幻影移形去一趟泽维尔庄园的麻烦。
1990年的深秋,托尼和卢西恩坐在地毯上共享朗姆酒,背靠着棕色皮沙发。
卢西恩接过酒杯时,托尼问他:“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是要像一个婴儿一样哭诉,还是像小妇人一样长叨不止?我必须事先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好的倾听者。”
托尼总是能拣着难听的话来堵住别人的嘴巴。
朗姆酒加了冰块,入喉时那股甜润和清冷掺和,喉舌上的刺激使卢西恩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
漫长岁月教会了卢西恩·坦普许多魔法小伎俩,在进门前,他就卑鄙地向托尼暗示,催使托尼给他一个机会,一个亲近的机会。
他得以进门来,得以让托尼·斯塔克放下工作,和他像朋友之间闲聊。
卢西恩说:“我父亲今年死了,飞机失事,连同母亲。你不必担忧,我不是斯塔克先生的私生子。”
托尼一下子被这样直白的陈述噎住了,他摸摸鼻子,“Oh,well,no,not well,sorry to hear that,I mean I'm sorry to hear your parents' misfortune,not other funny stuff.”
谎言一步步地编造。
卢西恩·坦普变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年轻人,父母双亡,远道而来参加丧礼的亲人觊觎着财产,因为卢西恩甚至只是一个不被家族承认的私生子。
原本,他和父母隐居在伦敦乡下,父亲亲自教导他,每个假期他们一起去不同的地方探寻神秘生物,有过很好的生活。
现在,他一人来到美国上学,除了财产以外,一无所有,希望得到父亲生前好友的帮助。
“我父亲是个生物学家,极少和人往来,但热爱那些藏在隐秘地方的生物,他是个很好的讲述者,和我母亲很相爱,他们年轻时经常一起探寻秘地。”卢西恩按着一位好友的轮廓来阐说从不曾有的父亲。
那位好友也在不久之前溘然长逝。
说起父母那些小习惯,他们经常带在身边的箱子,还有存在于每一对父子当中的那些冲突与合作。
清醒也好,醉酒也好,卢西恩表现得十分平静,就像已经接受才发生不及半年的灾厄。
托尼曾经越过学校系统的防设,调查卢西恩·坦普的档案,简单地标明着父母双亡。
但查不出这样详细到足以让人哀伤的述说。
托尼难以应对直白的剖析,他感到不自在,于是喝了口酒,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所以你也一样喜欢故事里那些神奇的生物,原始的地方?”
卢西恩笑了笑,“没人能证明这不存在。”
“但就像我们都知道圣诞老人不存在,这并非需要证明的事实。”托尼反对说,不顾这是眼前人先父热爱的事业,他说:“你爸爸是个幻想家,但至少你们志同道合。”
卢西恩以同样的尖锐指出:“而你看上去和斯塔克先生相处得不太好。”
这句话拉下了帷幕。
托尼撑着脑袋,胡乱看了下手表,“Time's up,斯塔克的咨询时间是很宝贵的,不必感谢我的大度和善解人意。”
托尼站起身,不容拒绝地夺走卢西恩手中的酒杯,跨过卢西恩那双伸直的腿走向吧台,把杯子放入清洗池。
哗啦的注水声和虚拟的燃柴声,放大了沉默。
卢西恩踩到了男孩的禁地。
他走过去关掉水龙头,直面穿着印AC/DC乐队头像长袖衫的男孩。
卢西恩说:“托尼,你有出色的智慧,看看这一层楼应用的自动化技术,你让我惊叹。你在研究人工智能,一项任何人都不敢肖想的技术,请别否认,我不是瞎子。”
“我当然走在他们任何人前面。”
托尼包揽下这赞誉,但仍未卸下对卢西恩·坦普的戒备。
没人能坦然接受来路不明的好意,托尼可以轻松地和卢西恩开玩笑,但有时卢西恩能直接把他的反感拧到最大值,比调音量键还要简单,一个眼神就足以使他尖锐。
卢西恩对这隐秘的想法一无所知。
他只看上去希望能和托尼共同点亮火炬,“人工智能需要神经生物学的探明,如果我们能一起合作,你可以为建立自己的公司储备第一笔资金,我能用另外一种方法继续我父亲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