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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晚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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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卢西恩·坦普愿意,他可以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会用真诚到难以引发一丝怀疑的专注,倾听面前人的所言,在适当时候,能听见他说些不显机灵亦不显愚钝的中肯话,仿佛他能切实地体会到对话者所思所想,恰好使对话者浅淡地感悦着。于是谈话便极自然地走下去了,事后人们可能会默默叹一句——“啊,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夜晚”,凌晨将近时怀着畅快的心情入睡,一个模糊的念头也许会闪过,这个人其实根本没有在与我说话,他使我不停地倾诉、谈论,让我因为梳理尽心中的想法而高兴,有关他的呢?止于描述让人生发兴趣的客观事物,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了。
他好像只是一面静静的湖,映照出人们始终钟爱着的自己,湖深深处是什么,却无人得知了。
那天晚上时间不是很长,托尼和卢西恩去了一家土耳其餐厅,人不多,零散地分布,他们靠着橱窗,许多话就流泻在灯光底下,卢西恩一应细细地听着,有时因为托尼仍显玩心重的话而低头微笑,置以几句调侃。
托尼讲教授们的科研窘事,还说最近投资了一个车队,那个车队将要在明年参加f3赛季,也说他秋季学期伊始就用机械静力学计算出让一个机器人待在大圆顶上,需要承受57英里一小时的风力,于是他悄悄地做了那样的事,第二天大家都发现钢铁铸造的机器人马文从《银河系漫游指南》里跑出来,登上了MIT的麦克劳伦大圆顶,在辽阔白净的天空下高立着,为人们所仰望。
直到餐后甜点被端上桌,托尼住了口。他想起第一天晚上认识卢西恩的情景,他有多讨厌这个人对他从头到尾的客气、冷淡。
卢西恩只用谛听与纯然客观的回应,便把自己抽离,就连当下包围他们的,其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扯。
极罕有地,托尼希望置身于听者的境地,虽然他不确切明白希望从卢西恩那里听到什么,他只是有这么一个朦朦胧胧、极不明晰的希望。
托尼已经吃饱,但还是切了一块库内法,锃白的餐刀滑入酥脆糖浆时,他说:“你真的是在和我说话吗?You seem like floating in the air,all the time.”
这让卢西恩意外,托尼观察到卢西恩形状上翘的嘴角弯起弧度,轻微、内敛,不十分显眼,但仍使卢西恩看起来像在笑着作出鼓励,他听见卢西恩问:“你想我说些什么?”
听听这诱导性质的话,托尼脱口而出:“Anything.”
他简直是在表达“I wish to know you more”,这样的意识冲入脑海,托尼带点泄愤的意思,将叉子捅进那块甜点,很快又为自己这样轻率的举动而发笑。
他像想把卢西恩·坦普拉进无声喑哑的童年里。
童年时候的幕布那样光鲜,吸引住前来观摩的人们,几乎看不见幕布底下,还有一个被包围在机械和电线里的小孩,也会向太阳托举起飞机,幻想有另一双手加入,和他一起把那时候的飞机升上高空,而不是远远地站着鼓掌。
当明亮的部分增长,阴影也会随之扩张,两者总是相伴相生。
噗滋——,悬挂在他们头顶的电灯灭了。餐厅里的人们惊呼,继而抱怨起电路,有人想趁此突如其来的黑暗,溜走逃单。
对话戛然而止,卢西恩最终没有说些什么,托尼再次驱逐了那样不适宜的希望,自从霍华德把他扔进寄宿学校,他就觉得在那之前的自己幼稚且可笑。
大部分人都滑稽地扭曲着手脚,从他的时空一掠而过,十五岁时候遇见的卢西恩·坦普看上去没有任何理由能从茫茫人海中脱离,成为例外。
托尼到柜台结了账,和卢西恩走出快要变得乱糟糟的餐厅。纽伯里街这时候华灯初上,路缘积了垒尖的雪块,一辆辆橘黄色计程车停在两侧,不少中途休息的司机们于冷风中跺着脚闲聊,许多行人手捧热饮、脚步匆匆,电子广告牌射出的彩色光把街道照得更通透了些,这是九十年代的波士顿,衣着更加开放、明丽的人们合拢成束,从托尼和卢西恩身边,如长长的霓虹飘过。
在他们截停一辆计程车,准备跨进时,一位穿亮色皮衣的年轻女人攀住了卢西恩的肩膀,她喝得醉熏熏,身体歪斜着倒向卢西恩,卢西恩搭了把手,扶稳她。
“Would you like to buy me a drink?”女人向寒冷空中呼出一团白气,手指柔柔地抹过卢西恩的下颌,她眨着迷蒙的眼睛,想看清面前扶住她的人是什么模样。
几个揣着滑板、喝着麦芽酒的街头男孩靠在红砖墙上,对他们轻佻地吹口哨,每个年代都会有这样的年轻人,占据着街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白天游荡,夜里也游荡,好像每天只等着一出戏上场。
托尼阻止了那场荒谬的搭讪,拨开陌生女人逗留在卢西恩肩上的手,把卢西恩推进计程车,漠然地抛下一句:“Nope,he has been taken.”
他关上车门的举动很利落。
司机因此从前排转过身,高扬起粗砺嗓门,提醒他:“Boy,watch the door,你可能会砸坏它。”
计程车起步没多久,卢西恩向托尼问那件酒驾案,他对刚刚的小波澜无动于衷,也好像听不见托尼说出的那句话,那只是小孩无心的歧义话。
托尼手肘撑着车窗,目光随着灯光夜景而游移,腔调懒懒地:“我请了一个律师,会替我搞定所有事情,上帝保佑美国的司法体制。”
真是平淡乏味的夜晚,那时托尼在心里嘀咕,他甚至后悔与卢西恩一起吃那顿晚餐。虽然食物很棒,聊天也很愉快,但托尼从心底里以为某部分出了差错,就像电路板上有一处导体存在瑕疵,使电流阻滞,而他惯会理清精密复杂的事物,如今却连是哪条线路发生故障都无法辨别。
对和卢西恩的相处,他总是感到不满意,从起初的讨厌,到当时的不满意,他都认为不应该是如此。从头天晚上打开家中大门,看见那安静、随和的面目时,一种无可名状的渴望即已始发,在平淡日子里每分每秒地汇聚,在心腔某处隐秘角落里潜伏着暗流,有朝一日终将变成浪潮,向意识奔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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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鲁·潘恩最先察觉那股在冬日里微弱探出的势头。多年以后,当他和卢西恩走在沿河的马萨诸塞大道,每迈一步,都要依靠手中的拐杖,他像年轻时狡黠地挤眉弄眼,对已经在指节上勒出戒痕的卢西恩戏谑说:“那时斯塔克经常和你去50号楼,我就觉得他可能对你有另一种想法,毕竟,迁就别人可不是他交朋友的方式。他在你来MIT之前,从不光顾学校的餐厅。”
也许吧,卢西恩回应安德鲁,与老朋友在面朝查尔斯河的木长椅坐下,远眺二十一世纪中叶的波士顿,他记得九十年代流淌过的每个时刻,人事皆恍如昨日。
那时冬日初雪已下至尾声,托尼陆续地结了手头上的项目,没有如往常般在酒吧和派对里挥霍,而是开始找卢西恩打发闲散的时光。至于格拉西斯,他的实验也顺利过渡,如其所愿地得到了初步结论。
一个个都好像有着要前往的方向。
很多事情在最初都显得渺小、不值深思,像一枚雪球,延着时间长坡滚落,途中遭遇种种不可预期的变化,呈现人们眼前时,才发现已聚合成难以逆转的态势。
当卢西恩在格拉西斯递来的一份合同上签名,他无法洞见到那项研究将会引发怎样的灾难。
格拉西斯已经维持了长达一周的苦相。每逢卢西恩从他身边经过,无论是拿取试剂、资料或使用仪器,格拉西斯都把晦气挂满脸上,用如避开瘟疫的夸张做法显示反感。斯塔克打在他脸上的那拳,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他确信卢西恩·坦普和斯塔克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于是在心里把与坦普微不足道的交情干脆勾销殆尽。
让坦普签好合同后,格拉西斯瞟了坦普一眼,那眼神复杂晦涩,在他的构想里,要经历一番威逼利诱,坦普才会同意放弃对研究成果的处分权利,因此他特意挑了一个旁人都不在实验室的时间段。
不管怎么说,坦普也有推进研究的功劳,格拉西斯在科研上总能保持着客观态度,能够承认自己不乐意承认的事情。
他冷着面目,对卢西恩·坦普说:“把你的卡号也写下吧,将来这项研究到了实际应用的时候,我会把钱转给你。斯塔克那边的合作全部交给你负责。除了署名和经济收益,以后这项研究和你不再有任何关联,实质上、形式上,都没有。”
卢西恩把银行卡卡号写在随手撕来的一张草稿纸上,拒绝了对这项研究的署名。
“就当作我没有参加过这项研究吧。”卢西恩·坦普说了这么句话,听起来像做出老死不相往来的决裂。
说者原意即被如此曲解,他面色平和、不为所动,使格拉西斯觉得自己提到心尖上的研究受到轻视。
但好在这下可全由自己支配研究的去向了,这样的想法使格拉西斯难得地放松。
他前几日已经与皮姆科技公司商定好,只要一毕业,他就可以带着自己的研究进入那家公司的生物部门,那里有足够丰裕的资金与先进的设备,更重要的是,会有人与他真正志同道合。
因着这份美好设想,即便遭遇到斯塔克频繁入侵实验室,格拉西斯也不再摆出由于憎厌而扭曲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