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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嘱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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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红线到如今还运营着。
车身于数年前替换为铝制,如同往垂垂老矣的老人套上一层鲜活皮肤,内里设备依然陈旧,站台的墙壁砖缝也仍未被修好,崎岖不平地袒露。
等候地铁的过道上有留长发的流浪乐手在扫着吉他弦,天气很冷,一边唱,一边于间奏时凑向由架子支起的口琴,嘴在为着不明方向而来的寒气而颤抖,扶手电梯送来一批批在路上的人,偶尔也有人驻足。几枚硬币撒下,丁零当啷地往琴盒落脚,卢西恩捡起了地上的波士顿环球报,那是乐手看完后丢在琴盒边的当日报纸,乐手吹着上扬的口琴调子应和吉他,也应和拿走报纸的卢西恩,他向过路人诙谐地眨着一只眼,像在说,拿去吧,请随意。
卢西恩低头向乐手碰了碰帽檐,算是致谢,然后回身赶上刚抵达的地铁。
已过了通勤高峰,车厢里尤显宽敞,卢西恩坐在一排铁皮长椅上,旁边是位怀抱孩子的黑人女性,低声哼唱着摇篮曲,一双青年情侣似交颈天鹅般依傍。现今的年代总归比往日开放,跟前倚杆斜站的意大利裔小伙子在嬉皮笑脸,手中抛着黄澄澄的橘子,向他作弄出滑稽表情,卢西恩明白那意思,他只当作没看见,举起波士顿环球报,摊开来,把那道挑逗的视线阻隔住。
报纸刊载了斯塔克企业最近的研究计划。
照片是静止的,里头发言人的模样很坚决,使变种能力丧失的免疫产品将会在近几年向公众推出,执笔记者把变种能力譬喻为需要治疗的疫病,仿佛是人体生物机理出现了差错,措辞上充满有暗示意味的讲究。
都是些老论调。
离昆西市场还有好几站,卢西恩把报纸翻去背面,做起了填字游戏,他放慢思绪,外衣口袋里的手指打着节拍,那小伙子耳机里的男高音在唱意大利民谣,看那金色蜜橘已开满故乡山坡,亲密的爱人,请重回这片土地吧,殷切的唱腔往高处攀升,激烈地呼唤,然后不可避免地回落,那样深情,似乎果真饱受爱人折磨。
随同地铁擦击轨道的轰鸣声,卢西恩有一搭没一搭地思量,种种事情都以极清淡的印象掠过。
直到下了地铁,他顺着稀疏人流走出站台。
走到街道上,人们在落雪中各自散开。
那意大利裔小伙子仍跟着卢西恩,一点也不怕被察觉。年轻人很机敏,在即将使卢西恩烦怠时,闪身到了他面前,站定着,直率的笑意充盈眼睛。
卢西恩这时才看清他的模样,约莫十八、十九的年纪,比斯塔克家那孩子大不了多少岁,年轻人阔长的脸上留着胡茬,才显得稍微成熟些,耳机线环着在夏季时晒成深色的脖子,体示了这个年纪尚有的活泼。
有什么事吗,卢西恩耐心地问。
年轻人剥开橘子,问卢西恩是不是麻省理工的学生,他低着略宽的下巴,手指插入蜜糖色的柑橘皮,仔细地将皮剥落,他说看见卢西恩是从麻省理工那站上地铁,卢西恩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我是哈佛的,你可以叫我麦克。”年轻人说话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西西里口音。
昆西市场上的红砖路人来人往,他们站在树篱边的一小块昏暗空地,好像和形成主要群体的行人们分割成两个世界,他给卢西恩递上一瓣橘子,秋冬季正是橘子成熟的时候,咬开来,汁水饱满甜蜜。
离霍华德约定的钟点还有些时候,年轻人给卢西恩递了多少瓣橘子,卢西恩便接来吃了多少。
年轻人只给自己留下一半,他说第一眼看见卢西恩,就想起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天,虽然已经育出了生命,但仍缓慢地走向枯亡,I have a crush on you,他对卢西恩笑着说,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随身带的签字笔和纸巾,在纸巾上写了一串号码。
那小伙子把手伸入卢西恩的大衣衣袋,衣袋里是温暖的,外来者的侵入使它变得窄挤,卢西恩的手原本轻轻地握着,因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寒凉而攥紧了些,西西里人天性中有割裂不开的固执,他以强硬力劲把纸巾揉入卢西恩手心里,嘴上说着语调温柔的话,a date or a one-night stand,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能接到电话。
他沿原路走回地铁站台,看来只是为跟随卢西恩才到了昆西市场,年轻人有他自己要去的方向。
卢西恩也向和霍华德约好的小酒馆继续走着,穿过十字路口与一辆辆贩卖杂物、水果的手推车,碰到路上有公共垃圾桶,于是把揉皱的纸巾扔进去。
无端地,卢西恩想起在拉斯维加斯时那束黑马蹄莲,它辗转到了酒店侍者那儿,退房时,他看见侍者面色愉悦地将它装入了楼道的瓷瓶里。
以前,即便在久已褪色的黄金时代,人们也不会随便从街上搭讪素不相识的人,然后以为可以得到一场约会或一场性/爱。当然了,那时喜爱同性的人还得谨小慎微地隐藏着自己,就像当霍华德还处在光影纷繁的年轻世界时,向他问为什么总是拒绝那些对他有意的女士,揶揄他错过了许多,卢西恩只能笑而不语,沉默地看着霍华德转身回到金发女郎的热情簇拥中。
这问题使他吃惊,一个人确然能忽视掉别人的目光,看不见那些早已潮湿泥泞的感情如何酝酿、发作,再在经久沉静的岁月中一点点干涸。
当霍华德教他怎样驾驶汽车,他们的手在方向盘上互相搭着时,霍华德果真感受不到他的手背因此变得发热吗?他们一起身处幽黑密闭的空间里,等着那些被雇凶的杀手离去时,霍华德真的从不曾听见他快速搏动的心跳声?还有霍华德那么多次的调笑,不着意的轻佻与玩闹,总能很容易地使他羞恼,耳朵如被热水烫红。许多那些隐秘而无法宣明的细节,也许只有他自己会格外珍视地温习,并企图得到些暧昧的启示。
如果连素昧平生的过路人、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都能觉察出他喜爱同性,卢西恩忍不住想,为什么霍华德仍一直以为他是在过分地洁身自好?这样类似的质问曾反复地在卢西恩心底出现,织成一张无解的网,将他牢牢困住。但在霍华德遇到此生真正的爱人之后,默然无声的爱恋即告终结,他们彻底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一切困惑、探寻都已经失去意义。
一九九零年的冬季,夜色饱和,卢西恩来到与霍华德约好的酒馆,推开简陋的店门。这是一家十分不起眼的酒馆,木地板透着霉黑,吧台悬吊着一张缠了塑料假花的价码牌,酒馆老板兴许是个爱尔兰人,只卖些爱尔兰的小吃和酒类,板正的字母标注得很大。
卢西恩找到角落里一张木桌子,他一坐下来,店里头聚集的老工人们都看向了他,眼珠转了几轮,才重新回到他们自己的谈话里。
卢西恩没有在意,摘下软毡帽,拍掉了尚未融化的积雪,女招待过来问他点些什么。
“马铃薯卷心菜泥和葡萄干布丁,谢谢。”
卢西恩想起霍华德,又多要了杯姜汁啤酒,他问女招待能不能在啤酒里加点柳橙汁,女招待摇了摇头,说没有这种水果,但可以给他加些苏打水。不,不需要,卢西恩拿出些钱,预先结了账单和小费。
霍华德在九点的时候来到。
他解开遮挡住大半张脸的围巾,坐到卢西恩面前,眼眶深陷,灰白的发鬓粘着些雪。
日子并不安稳,霍华德最近都在与五角大楼那边周旋,他们当中有些人不赞同斯塔克企业的开发计划 ,那样太温和,他们希望一劳永逸。
霍华德才从一场争吵中脱身,面上余着些严肃,他问卢西恩,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请千万不要是因为托尼惹下什么麻烦,霍华德喝了口姜汁啤酒,希望从中得到些宽慰。
“The kid is fine,he's brilliant.”卢西恩说。
在周围施下闭耳塞听的咒语,他拿出那枚被调换的子弹,出乎霍华德的意料之外。
卢西恩总是不听劝。
霍华德无法像对儿子一样斥责友人,尽管卢西恩看上去年轻得如同晚辈,仍吃着青年人才爱吃的甜布丁。
“Don't blame me.”卢西恩露出那种告饶的笑容。
他从霍华德镇定的模样中得知,霍华德认出了这是打伤过他的那枚子弹。
“我用了些小戏法,追踪到打出这枚子弹的人。”卢西恩观察着霍华德的神色,继续说:“虽然追踪不到具体的人,但我跟着这枚子弹去到了华盛顿区的一个小岛上,你之前创办的特殊机构就在那里。”
霍华德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佯装惊讶。
他生气了,卢西恩心想,低下头继续说着:“如果那个人的能力还不足以潜入你那个机构而让你一无所知,就意味着,他可以自由出入,里面有内鬼。”
卢西恩又拿出了一个小瓶子,推向霍华德那边,嘱咐说:“这是吐真剂,只需要一滴,就能让喝下的人说出真话,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信息。”
霍华德没有收下,一阵薄恼如阴影般浮过他的脸。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刚建立斯塔克企业,同卢西恩出入百老汇和海滩、徘徊在香槟美人里的小子,只需要面对老牌资本的排挤与军方的剥削。在卢西恩远去的几十年里,他已经熟睹潜藏在战争底下的残酷,远不止炮火与机械那么简单,即便在和平年代,危险也从未消失。
霍华德微俯上身,头几乎越过半张桌面,他压抑着声音,告诉卢西恩,不要自作决定地插手。
这是霍华德自己年轻时候常听到的呵斥,他已经受过现实的教训,比年轻时更谨慎。
霍华德严酷而认真地注视着友人,“你知道那座大楼有多少防卫警示机制吗?就算你那些魔法,也不能将你自己完全地掩护。你和我说过美国的魔法部严禁巫师参与我们这边的事务,如果你被他们发现了呢?或者被其他组织逮到,你不会想知道他们在人体上做过什么样的实验。卢西恩,当你在靠近危险,危险也在靠近着你。”
卢西恩依然恳切地希望霍华德收下吐真剂。
他保证自己不会再做什么。
就算为了玛利亚和托尼,霍华德也应该收下,得知道哪些人值得相信、哪些人需要防备,错付的信任最为致命,他用这个理由劝服霍华德。
霍华德很爱自己的家人,每次见面,总先向卢西恩问起托尼的近况。
事情谈完了,便不宜再逗留,他们走出酒馆,分别之际,霍华德问起卢西恩的圣诞假期安排。
卢西恩不由得微愣,这十年来在各地居无定所,和各异的族群打交道,已经忘了基督教社会里每年都要庆祝的耶稣诞辰。
没有主意,也许只是到处闲逛。
那就来我家一起过节日吧,玛利亚说了好几次要邀请你,一定得尝尝她做的烤火鸡。
昆西市场已灭了大半灯光,只有三三两两的夜行游客仍游荡在四周,远方细碎的杂声传递来。
霍华德把那辆尤其低调的车停靠在小径边的一隅。
务必得来,霍华德跨进车里时还在说。
卢西恩自己走到地铁站,他没有干脆幻影移形,只要有空闲,他更愿意靠自己的双脚走路。
现在他孤独一人,但可以好好地想些事情。
在这夜的早些时候,因为要见霍华德,他无法静下心来。前两天在索科维亚未露面的神秘人,和他自己无缘无故的昏迷,都使他心中敲响警铃,他不能撇下在英国未尽的责任,如果霍华德不再需要他,他会重新回到那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