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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初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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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时间进入到了冬季,安德鲁·潘恩便因反复无常的气候而病倒,晴好的阳光仅眷顾了波士顿一日,过后,由大西洋孕起的风暴即以不可挡的强劲态势向这座城市急扫而来,初雪彻底把它同沉缓的秋季割裂。
潘恩紧紧地裹着羊绒大衣,于大雪中匆忙路过幢幢大楼,许多师生也同他一样,新近换上了厚重的冬衣。回到20号大楼的实验室,由于已经习惯课后待在这里,他极自然地坐到计算机前接收斯塔克发来的邮件,当点击鼠标,他感到自己重返了因将要打开复活节彩蛋而满怀期待的幼年时期。
新一期的任务是记录突触的电活动。
安德鲁·潘恩在椅子上高兴地转了个圈。
他举起手,想照旧撺掇坦普与自己击掌,但这回他的手空落落地举着,无人回应,向来与他一起负责做数据报告的卢西恩·坦普竟不知去向。
另外两个助手嗤嗤地笑他。
有时他们也会嘲笑潘恩什么都不懂,像闯入巨人国的侏儒。虽然他们一样不十分理解神经网络的运作机制对于人工智能到底起何种助益,但他们决计不会捧着那些图谱,大惊小怪地讨教。
生性乐观的安德鲁·潘恩从中觉不出一丝恶意。
他的手顺势落下,抽了张纸巾,擦完鼻涕后,他自摊开的纸巾抬头,对另两个团队成员咧嘴笑,俨然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在坦普不知去向的情况下,潘恩转而向格拉西斯请教。他指着那副微观图谱问,这一块功能区的突触活动是怎样实现信息传递。
格拉西斯只阴沉地吐出了两个词——fuck off。
人类的悲欢并不能相通。自从一封投递给教务长的匿名举报信触礁后,巨人国的子民们都不敢探知国王终日悒愤的缘由,但那淤青仍赫赫地印在格拉西斯脸上,顽强地宣示着有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们离那秘密其实只一步之遥。
纵火事件带出了另一簇诡怪的火焰。原只是微不足道的传言,众人的猎奇心将它抬高,以至于B02实验室里那些活泼爱闹的成员们津津乐道。
于纵火事件那日傍晚,将由学校授予勋章的沃克被他舍命相救的男孩示爱了。男孩自知残疾,他说他明白沃克的爱系在坦普先生身上,对病床上的沃克道了句祝福,便一瘸一拐地离去,其身影凄惨,连旁观的护士也忍不住为他把眼眶湿润。
祝您与坦普先生一直幸福,永永远远。坦普先生是谁?麻省理工大学人来人往,就把他当作是其中某一位青年人吧,也许根本毫不起眼,但在爱慕他的人眼中,他总是走在美的光影里。
翌日,学校即撤去了对沃克予以奖赏的告示。没有勋章,没有演讲,彷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事后那个残疾的男孩也否认自己曾像沃克示爱,不要擅加污蔑,男孩涨红着脸向那些有意打听的人否认。
无论如何,纵使格拉西斯封闭如中世纪修士,对此亦有耳闻。这引发了浮想与一连串不可预料的后续事件,比如斯塔克朝他脸上揍了一拳,比如教导长对祸乱风纪者偏袒纵容,及他对生活不公之本质又有了更深、更切入人心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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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势汹汹的初雪下足两日,波士顿的地界已累叠起一层积雪。在安德鲁·潘恩即将因不堪严寒而要告假的时候,他在地铁站台撞见了卢西恩。
潘恩原本琢磨着要如何与斯塔克开口,但当见到卢西恩顶着那头在冬日里也闪闪发光的金发,不紧不慢地顺着人流出走,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们去往的方向乃是一致的。
潘恩上前揽过卢西恩的肩膀,欢迎失踪人口回归,他热情的声音窜上来,那架势像是带着头一回来MIT的卢西恩向大圆顶进发。
潘恩继而絮絮叨叨地说这两日的境况。
隔壁实验室的门似乎一直没打开过,如果不是瞥见丢在门边的披萨包装盒,他甚至怀疑斯塔克可以不吃不喝,要知道,下午就是科克先生的第二次讲座,斯塔克还得去担任助教,真羡慕那份精力。
没有容留卢西恩可置言的余地,潘恩猜测斯塔克的人工智能已经能模仿人脑的记忆功能,因为最近的数据采集是有关大脑记忆功能区的海马体,他兴致高昂地说完,目光中透露出歆羡,随后仿佛陷入外界不可知的神秘状态里,突然把话语截止。
尚是清晨,长而笔直的马萨诸塞大道人车寥寥,由于滨河,浮动在他们周围的空气格外冷清,身后有人叫住了坦普,方使潘恩回过神,放开被自己挟持的坦普,那是坦普的导师佩雷斯教授,因晨跑而经过他们。
佩雷斯教授停在他们身旁,撑着膝盖,颇有些喘息,他瞅了眼卢西恩,说:“你脸色并不糟糕,是病好了吗?”
卢西恩受到来自佩雷斯教授的关切问候,才想起那封由查尔斯代为发出的邮件。
他这两天告了病假。
前两天他从索科维亚回到泽维尔庄园即无端昏迷,昨夜才摆脱不省人事的桎梏,似乎许多事情悄悄地发生,走在他的前头。
佩雷斯教授很遗憾地告知他,圣诞节假期前将迎来一场阶段考核,以及近两日下发的论文任务。
虽然可以延迟,但记得补交,佩雷斯教授向卢西恩说,然后延着马萨诸塞大道继续晨跑,他是位极自律的老派人物,即便在冬日也不中断晨跑习惯,才得以于七十高龄仍坚持站在讲台之上。
年轻人真应该多多运动。
回到实验室后,潘恩即刻调开暖气,他将未完成的图谱和报告推给卢西恩,自己坐在皮椅上,向卢西恩构思健身计划。不过当下他病得厉害,需要休息,他说。计划刚具雏形,潘恩就打起了瞌睡。
整日上午,B02实验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卢西恩听着潘恩的呼噜声,把收尾工作尽快做好,他已与霍华德约好见上一面,希望能把事情谈妥。
早在查清楚那颗子弹的来源后,卢西恩便屡次约过霍华德,但霍华德一直推说繁忙而将见面时间延宕,直到昨晚再次询问,才由霍华德敲定好在何时何地见面。
斯塔克们似乎有种神秘的传承,他们都笃信能独自解决任何事情,一旦心中的主意成型,就开始按照既定意愿着手,无论打造起来的是堡垒还是迷宫,除非自己愿意走出来,他们将以惊人毅力把它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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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克先生第二次来麻省理工大学做讲座,又遭遇了人满为患的场景。他不知道底下有多少求知的学生能实实在在地听懂,他已尽力把课讲得明白。
冗长的讲座告终后,科克和小斯塔克又继续了上回的争辩。不同的是,小斯塔克已将先前的滞涩处尽数疏通,科克最终承认小斯塔克对算法的精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构想,它能够被实际应用。
小斯塔克先生带着那点张扬的神气,转而向科克讲起人工智能的未来发展,他优化算法的最终目的瞄准了人工智能。不用等到千禧年,他作出预示,由之带起的各类技术进步会引发产业革命。
科克摇摇头,太冒进的想法并不可取。
人工智能对当前时代来说还只略窥见门槛,与其花费宝贵的科研时间建造巴比伦塔,不如投身实际的互联网工业,科克对这位十分看好的后辈作出建议。
小斯塔克耐心地说:“教授,在学会走之前,要先会跑。”那无奈模样似乎已到达所能尽的谦虚。
像极了在年轻时也常出言不逊的老斯塔克。
科克对这位耀眼的天才很包容,他打算将小斯塔克推荐给人工智能领域方面的研究者,但在细谈之前,他注意到小斯塔克已心不在焉,正如刚才课上辅助讲演的时候,因一瞬间走神而失语,只是小斯塔克反应迅速地接补上了那短短两秒的空档。
有其他学生涌了上来。
“回头见。”
托尼彻底背转身,抛下一句随意得近乎冒失的话。他拨开那些热情的同学,不断地说着让开、借过,然后追上从阶梯教室离开的卢西恩。
一下子脱离温暖环境,托尼打了个喷嚏。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卢西恩本可以不来,他的专业和计算机谈不上有实际相交,托尼想。
他讲演时即远远地看见了卢西恩,手插着大衣口袋,倚靠刷成棕色的教室墙面,面目笼了熟悉的冷淡,但似乎正认真地向台上注视。
与其他一副懵懂模样的家伙同站着,卢西恩醒目得不像话,托尼当时在心里责怪起这个神出鬼没的人来。
无故消失了两天,却又毫无预兆地出现。
“你是来检验我们的合作成果吗?”托尼玩笑说。
同卢西恩从十三号楼出走,到了飘雪的地界。
他将鞋伸入雪层些许,把堆垒的雪往远踢开,细碎的雪花在他和卢西恩前方溅起。
开始入夜了,外头的天将近靛蓝,无边无际地延展,盖着视线所及之一切。
托尼搓起手,朝手心呼热气,目光散漫地落在前方,不知为何,妈妈曾经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卢西恩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会是吗?
卢西恩脱下呢大衣,递给托尼,托尼没有接住,只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把两手夹到腋下,自己圈紧手臂取暖。用不着,托尼说。
“不要感冒才好。”卢西恩说。
他回答刚才托尼的话:“你一投入研究就极度认真的态度,让人再放心不过。”这听上去像反语。
卢西恩是来看托尼身体状况如何的,两日昏迷导致他的失责,所幸托尼一直待在学校里,没有遭遇危险。
他撇开这个不说,果真问起了托尼的研究进展。
托尼拿出自己的手机,对准卢西恩,他让卢西恩喊一声“贾维斯”。
卢西恩仍记得贾维斯,霍华德身边那位可敬的管家,总是彬彬有礼的模样,听霍华德说,那位先生为人很正派、忠诚。
“贾维斯。”卢西恩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你好,坦普先生。电子机械音从手机传出来,英氏发音使它听上去语气平静,手机里的贾维斯告诉他,现在是晚上六点四十二分,33.8华氏度,由于当日降雪量已达五英寸,它建议卢西恩穿回大衣。
托尼扬着眉目,说:“怎么样?酷吗?”
卢西恩依从地穿回了自己的呢大衣,他心中有些恍惚,惟有点着头,说些纯然客观的话:“人脸识别、语音识别、自动推理,这些技术分解开来,每一个都能和别的技术再结合,将应用革新。”
卢西恩踏出教室前听到了托尼信誓旦旦的话,他说不到千禧年就将有新一轮的产业革命,那也许还很远,但也会很近,早在二战时,卢西恩就亲眼见证斯塔克如何牵引整个时代向他预示的方向跨越。
托尼仍站定着,笑得弯起了眼睛,好像有雪飘过他年轻的眼眉。
他拿手机在卢西恩面前晃了晃,向卢西恩补充:“还有深度学习,我模仿人脑的神经元活动,改进了卷积神经网络算法。如果你和贾维斯多聊天,他会形成对你性格特征的记忆,不再依赖编程指令,就可以自主做出相应互动。他有很大发展空间,不过还需要我继续研究。”
因为话说多了,这时已不觉得寒冷逼人。一群载着欢声笑语的学生从前方走来,他们留意到小斯塔克,于是向他招手,邀他去庆祝初雪的派对玩。
托尼没有立时答应,他转过头问卢西恩:“You wanna come with me?”
卢西恩拒绝说:“不了,今晚有些事情要做。”
靛蓝色天幕向他们低垂,上一个季节遗留的残叶已由寒风撅走,托尼与那群欢声笑语的人走向另一条路,在身影彻底淡去前,魔咒尾随上,窜入那年轻人体内,卢西恩快要习惯这样无用的保护,但愿它能一直无用,他目送托尼远行,在冬日里叹出薄薄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