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处》王敏德

6、重逢巷

　　我们这些家眷都被软禁在府中，后院的歌姬逃的逃散的散，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世上混口饭吃都不容易，我放了她们。
　　我抱着一岁的女儿，挺着大肚子，操持整个家，老夫人身子日渐虚弱，在听见唐弼之有可能问斩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撒手人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府中下人没剩几个，只有些家奴还中心耿耿的守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唐府。
　　老夫人尸体需要安埋，我不能出府，只有写信给父亲，哥哥，希望他们能够伸出援手。但是好几日都没有收到回信。

　　直到有一天，那个人又出现在我面前，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
　　老夫人尸体开始发臭，我请求门口的禁军开恩，让我能够将唐老夫人运到祖坟入土为安，可是那些人如同他们身上的铠甲一样冰冷，像石头一样，不近人情。
　　我扶着大肚子，一个一个士兵的低声求着。
　　“让他们安葬了唐老夫人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想起。
　　我呆呆的望着马上的少年，不，他已经不算是少年了，他现在一身紫色官袍，上绣山水图，浑身沉稳，波澜不惊，立于马上，不怒自危。
　　他现在的官位可比唐弼之高太多，我扶着肚子，和周围的禁军一起低下头，恭敬的喊道大人好。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呆头鹅就是那位风光无两的御史中丞刘辅臣。
　　我居然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知道了他的名字。
　　想起几年前的初遇，看着唐府现下的光景，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渐渐的，禁军送来的吃食比原来好很多，还送来了一些婴儿喝的稀粥。
　　我就这样抱着我的女儿，挺着肚子，每日在佛堂祷告，希望唐弼之不要出事。

　　我的祷告似乎有了作用，清晨，小桃跑来告诉我，少爷回来了。
　　听门口的宣旨的禁军说，刘中丞为唐弼之向皇上说了很多好话，皇上开恩，留了我夫君一命，但是我们全家今生都不能进京，子孙后代皆不能参加科举。
　　全家高兴的谢恩，因为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我告诉一身血污的唐弼之，老夫人走了，他的姬妾都跑了，他听后，只是抱着我和我们的女儿哭。

　　我随唐弼之带着几个衷心家奴前往苏州，准备在那里盘个院子，安静的度过这一生。
　　唐弼之喜欢竹，我们找了一处竹林环绕的宅子，收拾打扫，作为下半辈子的家。
　　我脱下了华衣美裳，换上荆钗布裙，每日绣花去卖，以补贴家用，唐弼之则用余下的钱跑些买卖，我们两个一起支撑起这个新的卢宅。
　　唐弼之运气比较好，几年后，包下了苏州的煤炭生意，接管了炭行，成了苏州秦淮有名的炭行行首。
　　慢慢我们换了更大的宅院，雇了更多奴仆，我以为我们的生活将要踏上正轨。
　　唐弼之有钱后，又纳了几个姬妾，这几个不似京城的是清冷挂，这几个都是妖娆艳丽的类型。
　　我揉了揉因为绣花而花掉的眼睛，心想，男人果真都是这样，只要有钱，谁不想三妻四妾，左拥右抱。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个刘中丞，想他是不是还是为了他心里的姑娘孤身一人。
　　我不理会唐弼之的后宅之事，只要他不在床上磋磨我就好，其他的就随他开心。

　　女儿有了喜欢的人，是有一次来府上与唐弼之一同讨论苏州商会之事的俊后生，我给唐弼之说了这事儿，让他替女儿打听打听。
　　唐弼之也很喜欢这个俊后生，俊后生的家中是苏州有名的茶商，与唐家也算门当户对，家风正，为人也不错，两家很快定亲。
　　不久后，我的玲珑就出嫁了。女儿出嫁后，十四岁的唐平安也开始跟着唐弼之学着经商。
　　我看着他们爷俩拨弄算盘，心中微酸，要是没出当年那事儿，我的平安现在是不是在跟着唐弼之学怎么写策论。
　　当年已不可追，珍惜现在最是重要。

　　少了我的贴心小棉袄后，我就像之前二姨娘一样，天天绣花，不过我不像二姨娘一样难过，我很开心，因为我知道我的女儿嫁了一个良人。

　　日子如细水长流，唐宅在苏州一角，轻轻走过来四十年光阴。
　　在这时间里，我有了好几个孙子孙女儿，每天家中热热闹闹的。不仅有人叫我娘亲，还有人叫我奶奶，外婆。
　　唐弼之后院的侍妾换了一茬又一茬，前几年身体不好，才将后院遣散。
　　四十年来，陆陆续续听说那个刘中丞位居宰相，将天下打理的仅仅有条，河清海晏，万邦来朝。
　　人人都说这是个好宰相，可惜的就是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有人猜测他有夫人，不过死了，也有人猜测他喜欢男人云云。

　　第二年，为国家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的刘相告老还乡，没有带走府中的一样东西，听说就雇了辆马车回乡。
　　这时候的皇帝已经是当年那个皇帝的孙子了，刘相告老还乡后，皇帝赐封他为文正公，那是所有读书人的最高荣耀。
　　那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带着他的传奇人生，随着一驾马车，隐入历史的深处，只留下街头巷尾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个伟岸的样子。
　　哪里是什么伟岸的样子，那就是个说话都结巴的呆头鹅。

　　唐弼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经常上街去找些老大夫，求些养身偏方。
　　这一日路过巷角，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老汉正盘腿坐在街边，他将斗笠盖在脸上遮挡阳光，一双手干干净净，白皙修长，他面前摆了两筐桃花，桃花上带着露水，鲜嫩异常，在这春日的街道上，灵活生动。
　　“老先生，你这桃花卖多少钱？”我蹲下身在筐中挑选，问道。
　　“不要钱。”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多少次午夜梦回，最令我意难平的就是这个声音。
　　呆头鹅老了，须发花白，脸上全是皱纹，应该是个老呆头鹅了。
　　“怎么又是你。”我笑道，我在笑，可是眼泪却不听话地从眼角挤了出来，一股热流滑过我的脸颊，一滴滴滴在桃花上。

　　此后的每一年，春天桃花开的季节，我每日都能收到一簇簇鲜的桃花，每年桃子成熟的季节，我都能收到一个个多汁的桃儿。

　　这段时间，唐弼之身体越来越不好，直到最后一刻，他让我单独进他房间。
　　我知道，他要给我交代些事情。
　　“臻臻，你知道吗，你小时候最调皮，把我写的作业撕的稀烂，后来我回去被我爹打的屁股差点开花。”我以为他要给我吩咐后事，结果他拉我聊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死者为大，我还是附和他的话头。
　　“我讨厌死你了，后来处处跟你对着干，我听说父亲选你做我妻子的时候，大跳大闹了好久。”唐弼之脸带笑意。
　　“为了表示反抗，你喜欢穿红色衣服，我就专门去妓院找穿白衣服的女人乱搞，结果家里没人理我，我只好又灰溜溜回去，直到后来娶了你。”
　　唐弼之灰暗的眸子盛满温柔，“自从娶了你，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喜欢你的。可是你的眼睛里面从来没有我，我又纳了很多小妾，为了气你，但是你还是不在意。我气的喝了很多酒，后来还逼怀孕的你行房，哎。”
　　他说到这里，眼中全是孤寂，“后来出了事儿，我死里逃生的时候，看见你和女儿，觉得今生足矣。”唐弼之说完开始不停的咳嗽，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为他倒了杯水。
　　“可是你的眼里还是没有我，我只好又故技重施，我这次找了跟你长得很像的女人，每晚宿在她们那里，假装我已经得到了你的爱。”
　　唐弼之闭上了双眼，轻声道：“臻臻，原谅我吧，我这辈子太累了，就不跟你合葬了，原谅我吧。”眼泪从唐弼之眼角流出，浸湿了被角。

　　“我，我，我开始好喜欢，好喜欢你，你不知道，结果每次都听到你去录事巷，跟歌姬们，鬼鬼，鬼混，我难受的很，你还跟他们们一起，一起笑我字写得难看，不会写，写诗，我当时，真的真的之前我可喜欢你了。”我抑制不住我的眼泪，在唐弼之面前哭的像个孩子。
　　唐弼之闻言睁开眼，示意我靠近些，“我这辈子一开始就错了，我知道你喜欢那个每天给你送桃花的人，我放你自由，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了，你跟他走吧。”
　　我泣不成声，拉着他的衣角：“弼之哥哥，谢谢你。”我们一同经历了好些苦难，唐弼之虽然做了些花心荒唐事，但是我对他的感情，虽然不是爱，但是却是更为沉重的亲情。几十年的光阴，在我心中有着深深的烙印。
　　“臻臻”唐弼之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只有将耳朵蹭到他嘴边，“我，我，爱......”
　　唐弼之走了，我为他料理了所有后事，平安现在早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将他父亲的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
　　我看着唐家日益兴旺，终于放下了心。
　　唐弼之死后第二年的春天，我一觉睡过去后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