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堂》满吔

7、美丽人生

　　穿过一整个假期的忙碌，三只高脚杯终于在春节的尾声碰在了一起。

　　藏青色、酒红色、墨蓝色的西服团成一个圈，在宴会厅的某个角落，冷漠地屏蔽来往搭讪的目光。

　　三人碰头的前半个小时主要用来听程阆诉苦并展开嘲笑，再半个小时看裴展小幅度的手舞足蹈眼神乱转分享秘密八卦，依照惯例接下来就是李总裁的总结陈词而后进入不着边际的胡侃环节。

　　可今天在听完M财团大小姐和凤凰男的爱恨爆料之后，话筒递给李京禾时，他将大半的红酒放到圆桌中央，扯了扯领花，压低声问：“你们没整过容吧？”

　　裴展上上下下极其粗鲁地将自己的脸摸了个遍，脏话的发音哽在喉间，“哥，我这是纯天然的。”

　　两人的视线扫向程阆，后者慢慢悠悠地吞下一口酒，倨傲道，“出淤泥而不染。”

　　借着视线中心便移回李总了，狐疑、打量。

　　李京禾早就预备了一套说辞，甚至连相关文件都造假完毕，正丢在他的汽车后座里，但他相信凭他对两位好友的了解，这万全的准备确实是没有必要的。

　　“我们公司打算投资一部剧，这个行业我不太了解，所以想咨询一下，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演员比较合适？”

　　李总摆出一副虚心求学的样子，他面前一个是和非著名编剧混迹多年、单方面熟识各大导演和著名演员的伪·大作家程阆，一个是常年和各十八线小明星暧昧不清、花边新闻偶尔被买上热搜的真·纨绔裴展，对娱乐圈相关的了解实在非比寻常，且听二人极没有科学依据的分析道：

　　“当然是谁好看用谁啊！”

　　“还是要考虑性价比，在你的选择范围之内选择最合适的。”

　　“好看的就是最合适的啊。”

　　李总一手捏住一张嘴，皱眉问，“如果我想用纯天然班底呢，就是，所有演出人员都是非整容脸。”

　　左右都极有规律的开始摇头，两人的目光里都异常坚定地透露出四个字：这、不、可、能。

　　裴展首先逃离出被捏成鸭子嘴的桎梏中，“李总对非整容的定义是什么呢？”

　　“不动刀，不打针，顺应自然规律。”

　　程阆紧随其后地摆脱束缚，身体微微后仰一些，捂住两腮，“其实我去年偷偷拉了个皮。”

　　裴展也抵拳在唇边，轻咳两声，“出席某些场合，偶尔还是要打两针的……”

　　李京禾一挑眉，头往门边一颔，“你们被开除了。”

　　程裴二人对视一眼，扑向李京禾所在的沙发座，一人一边钳制住李总裁，将他的手往后反绞，裴展一手掐住李京禾的下巴网上一抬，大惊小怪地，“李京禾，你要长老年斑了，快去打两针。”

　　程阆将头凑得极近，开始挑剔，“眼角细纹也太多了，李总太操劳了，赶紧约个医美。”

　　裴展弯身去掀他的裤腿，昨天林妈妈被整容吓退，再也没强迫他穿秋裤，一条毛裤就□□在外了。裴展逆着往上一捋，啧啧，“冰点脱毛，安排上！”

　　程阆的眼神从李总手腕上二三十万的金表上略过，盯着他有些倒刺的手指甲，“手是男人的第二张脸，护理决不能落下！”

　　李京禾脸色越来越沉，一场诡谲的暴风雨即将袭来之前，两人放开了他，并迅速撤离两侧。

　　裴展一手握着从李京禾西装暗兜摸出来的一张银行卡，另一手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移动。

　　五分钟后，李京禾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本市某家著名美容院的预约成功短信加载在99+的未读红点中。

　　裴展将银行卡塞还他手中，“全身护理项目，已经付完钱了。”

　　“是——三——份——哦——”

　　他拖长音。

　　程阆调出该美容院的收费标准，李京禾扫过屏幕，呼吸一滞……

　　裴展又拉着程阆在李京禾身边挤着坐下，两人活像南堂的公关经理，一口一个李总的恭维着。

　　“我们说一百句，都比不上亲身体验！”

　　“你会爱上它的。”

　　直到次日李京禾在馥芳会馆前与二人碰面时，他都没有想明白，明明是自己想套路他们并了解一下行情，为什么到最后似乎反而是自己上了他们的当？

　　李京禾一脸不爽，周身气温在零下二十度左右。热情似火的程阆和裴展更像两只花蝴蝶，在他左右招摇着。

　　迈进清香馥郁的大厅，李京禾被源自美丽的气味击中了，他捂着嘴往后退了两步，望见好友如痴如醉的笑颜，又放下手深吸了两口气，最终又用力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那是满堂花果香、木香、草药香和不知名的古怪香气混合的味道，李京禾并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对气味突然有了极敏感的嗅觉，但当他在前台签完名并看完全套流程安排之后，再也分辨不出什么玄妙的味道了。三人被穿着蓝白套裙的工作人员引领着穿过喷吐香氛的走廊，去VIP房间更换服装，李京禾脱下那双踩小人的袜子时，突然明白何谓：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

　　穿着宽松大袖超低领缎花丝绸睡衣的李京禾躺在按摩床上，闻着女技师指尖的精油味，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两边穴位被轻柔的按摩着，他紧仄的眉头逐渐被抚平。整个房间里播放着抒情的轻音乐，隔着左右两座木质屏风，李京禾尚能听到程阆和裴展与技师们低声交流的声音，那些细碎的交谈声更给了他放松的安全感。

　　女技师胸前的金色名牌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她的英文名：Vivian。李京禾对这个名字实在生不出什么好感来，毕竟一个总裁手下没有十个也有八个Vivian或者Linda，他所幸闭上眼，任由Vivian将海藻泥面膜甩在他脸上，慢慢涂抹开来。

　　李总裁很怕这样湿滑黏腻的半固体会顺着唇角溢进嘴里，于是牙关紧咬，五官又处到极度紧绷状态当中。

　　Vivian有些无奈地在他脸上摊平面膜饼，每一个音节都是恰到好处的柔情似水：“李先生，请您放松一点哦。”

　　李总裁想要张口辩驳两句，唇一动，不安的中毒预感涌上心头，立马回复常态，他立刻启动plan B：不动不听不理你。

　　Vivian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一边将瓶瓶罐罐中的固液体搅拌均匀，一边和李京禾搭话，“您以前做过什么项目吗？”

　　当脖子上也被敷满冰凉的液体之后，李京禾忍无可忍地抬手将唇部周围的面膜剥开一些，冷漠地回应道，“拔火罐。”

　　Vivian好像碰到了什么玻璃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左右两边传来几道压抑不住的笑声。

　　此时两只手都被手部护理液浸泡着的李·泡发胖大海·京禾，直接切入中心话题，“你们接待的明星多吗？”

　　在拔火罐的基础上，这个问句显得无比正常。Vivian稳了稳心神，恢复到专业人士的姿态，“馥芳是专业美容机构，有很多明星都是我们的会员呢。”

　　为了凸显自己的专业素养，Vivian报出了一串李京禾耳熟或不耳熟的人名，她信誓旦旦地认为这位美容业的新人、待宰的小白斩鸡一定会拜倒在该会馆的明星效应之下。

　　“整容的多吗？”

　　左右两边又各是两声清脆的玻璃瓶碎裂声。

　　Vivian的声线显而易见的僵硬了，“李先生，如果有整容需要呢，是要去正规医院的，我们会馆是不提供相应服务的……额，至于会员整容嗯、这个，这个是他们的隐私……”

　　那就是挺多了。李京禾默然在心中下了结论。为免对Vivian的心理造成过于严重的伤害，李京禾开始放纵自己的神经缓慢地沉入半睡眠状态中。房间内除了女技师走动摩擦发出的细碎声响之外，只剩下三处愈显平稳的呼吸声。

　　李京禾觉得自己平稳的心神有逐渐荡漾的趋势，他的白日梦里又出现了鹤名的脸。那张稍显稚气又端正的脸上，画满了在电影中常见到的整容用黑色虚线，七八支针管插在他的脸上，不知名透明液体缓缓注入。那张笑意十足的脸，慢慢僵硬、石化，最终被一阵风吹散了。

　　他显然低估了助眠香薰的作用，又或许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机能。李京禾睁眼的一瞬间被原本温馨的暖橘色灯光晃住了，眼前氤氲一片，最后猛眨了两下眼才将水汽憋了回去。

　　这种诈死反生回光返照的样子又把Vivian手上的动作吓停了，她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询问，“李先生，您还好吗？”

　　李京禾点点头，正想示意她继续，又极不合事宜地发问，“打玻尿酸可以改变脸型吗？”

　　Vivian看着一边刚为他注射完的两只玻尿酸，不知道给出什么答案才比较合适。

　　李京禾显然体察到她的为难，不甘心地稍修改了问题，“比如，方脸变锥子脸？”

　　Vivian看着李京禾明显的尖下巴，略松了口气，半真半假地回道，“有可能是拔了个牙呢。”

　　李京禾不太满意地皱眉，让她继续操作，他眉心一动，总有些思绪沉浮。

　　Vivian将机器推到身边，设定好数值之后，对准李京禾的腿开始脱毛。李京禾感到小腿一阵刺痛，毫无防备之下猛得像虚空做了一个侧踢。

　　当时他的脚距离Vivian只有一厘米。

　　Vivian尖叫一声，抱着脱毛机器闪到一边，颤颤巍巍地，带着哭腔道，“李、李先生……”

　　李京禾看着自己小腿上被喷洒的药剂，和已经被刮得一干二净的体毛，面色一暗，“给我擦干净。”

　　话音刚落，两边的屏风被推开了，身穿同款丝绸睡衣的程阆和裴展顶着一脸稍显油腻的水光，一人一边压住他的腿，挑起一个小说中使用过度的邪魅微笑——给我脱！

　　可怜的Vivian被挟持着为人质进行了长达三十分钟的脱毛活动，人质李京禾双手握拳狠狠地锤着床面，“你们撕票吧，我求你们撕票吧。”

　　绑匪程阆和裴展毫无人性地将这一幕和李京禾光洁如瓷的脱毛后小腿记录在相册中。

　　当Vivian拖着纹眉机器一步三回头，战战兢兢得来到李京禾面前，她发誓，她查询高考成绩时都没有这么紧张。

　　李京禾打量着Vivian脸上那两撇韩式半永久，支起身子，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这个项目。从程阆和裴展的脸上他绝对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的样子，肌肤水润有光泽，在阳光下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微笑的唇角是固定的弧度，镜头怼到鼻尖都不一定能看出他的毛孔……

　　李京禾靠在前台签字时，程阆和裴展仍在互相吹捧，甚至肆无忌惮地进行着是否要去做个美甲这样的闺蜜话题。李京禾把笔摔在桌子上，就差指着两人鼻尖大骂了，他一扭头看到两人别扭的忍笑，怒不可遏地冲了出去。

　　李总裁继被迫入股南堂之后又被坑了三人份的美容套餐，正因强制消费怒发冲冠，从会馆停车场一骑绝尘之后终于吃住了一个红灯，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的欣赏做了全套美容之后的自己。

　　平心而论，他目光所及的十指的确变得更加白皙细嫩，但这更引起了他的恐慌——一个CEO需要什么白皙细嫩？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去大洋彼岸的沙滩上暴晒一周拥有健康古铜肌肤。

　　李京禾望见后视镜中自己的脸，五官逐渐剥落崩溃……

　　我的眉毛呢？

　　他狠狠地锤了一下方向盘，座驾发出一声委屈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