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堂》满吔

3、诺宝尔文学奖

　　电梯按键的隐晦程度也让李京禾着实诧异了一番，裴展先按下了关门按钮又拿出VIP卡在刷卡区上滴了一下，再次按下了关门按钮。按键从白光转成了红光，随着数字逐渐递减最终在- -层停下了。

　　盯着那样鲜红的乱码，若不是和这两个缺心眼的好友在一起，李京禾真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鬼片取景地。

　　幸而电梯外是一片稍显刺目的光，正顶上安装着富丽堂皇的双层水晶吊灯，稍高一些都容易被下层的水晶装饰打到头，左右各排了一行小灯，一步一灯，密密麻麻地追光烧着影子，使人方置身其中都燃起一股莫名的燥热。

　　走廊两壁的浮雕大概是希腊神话中的男神女神们，赤/身/裸/体地相拥，被光明正大地变为雕刻作品展现在大众眼前，让人生不出半点淫/秽的思想，盯着某位女神遮掩的部位去看，最终还要得出一个——雕刻技术不错——之类的结论。

　　这一段路不太长，铺着整齐的红地毯，左边另有一些较为明艳的玫瑰、蔷薇、百合之类的假花花艺，另一边就是一个小型的室内喷泉并安装了吐雾装置，朦朦胧胧地吹出来一阵水汽，颇有些仙境之感。

　　正门上还有一个指纹锁，进入地下的工序繁琐得让人有些恼怒，如果这扇门后不尽如人意，恐怕是没有人愿意买单的。

　　李京禾被门内乱糟糟的灯光震住了。如果走廊上是典雅高贵的正大光明，那门内这番暧昧混乱才契合了会所这两个字所象征的意图。

　　彩球灯交错着投下一束束紫光、红光、蓝光、白光，这四种颜色混杂着又造就出不同的光斑，参差不齐地落在地板上。玻璃地板下似乎安装了LED屏，投影着黑蓝色的海浪。似乎是顾忌着李京禾的品味，音响暂且成了摆设，正巧不用分心给背景乐，留给李总裁更多的时间打量这个天地的装潢。

　　中央是一个打入地下，直径六米的舞台，径深足有四米。顺着舞台中心向上延伸的外壁上又设置了两圈内嵌式的沙发座，一圈约有六个，最多容纳二十四人。距舞台最近的一周是单人卡座，设置在圈型的玻璃栈道上，虽有护栏保护以免外翻，但实质上这十个座位还是半凌空的。各个沙发座与卡座都是插空设置的，错落有致地凌驾于舞台上方。另有四条楼梯可通往舞台与各个位置。

　　酒柜设在地面以上，三百六十度地环绕着这个通入地下的舞台。各样的洋酒以价格和颜色为区分安置在划分成小格的酒柜上，每二十四格设一道分界，由一位酒保招待。每个酒柜前又有两张高脚凳。

　　至于挖入地下的舞台，着实让李京禾也吓了一跳，从他的角度望去，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坑，一个装饰华丽泛着冷光和危险气息的坑。坑最下沿的舞台上吊着四个一簇的银色光球，机械迟钝地旋转着漫射出亮度较低的光。顺着坑往上，一圈透明的基座牢牢地固定着，这是勇士的专属席。再往上，就像是洞穴人的住处了，躲在相对安全的角落里，似乎若有若无地打量猎物，想要一击即中。

　　至今为止李京禾对看到的一切都是满意的，裴展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略松弛了一些，他打了个响指，将一切光效都关闭了，换上了如走廊上那般明亮炽热的暖白光。这下所见的景色，更让李京禾大惊失色了。

　　每一个穿深色背心的酒保右手边都扶着一个等比例大小的程阆人身立牌，被昏暗光线遮挡住的还有拦在三人眼前的红色横幅：恭喜大作家程阆喜提诺宝尔文学奖。

　　还有两道红底白字的标语丢进坑里，连结在舞台上，大剌剌地展示给众人：震惊国内外的疼痛文学《玫色悲伤》；史上最年轻的诺宝尔获得者程阆。

　　李京禾可谓目瞪口呆。

　　他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一本正经地，揽着程阆的人身立牌，不时还投来艳羡和嫉妒的目光。他感觉自己的人生除了差错。

　　一个穿着酒红色西装，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的经理拿着话筒，做作地“喂、喂”了两声，整个空间中都回荡着他稍显油腻的声音。李京禾期待他能打破这个怪异的场面，谁曾想对方也开始妖言惑众了，“请诺宝尔文学奖获得者程阆先生登上舞台，将有诺宝尔专业评审组为其颁奖！”

　　一束追光打在程阆身上，他整个人笼罩着一种飘然欲仙、只差一步羽化的气质。借着这道浮夸的光，李京禾发现，程阆将自己鼻梁上那副万年不变的细黑边圆框眼镜换成了素有斯文败类专属美称的金丝边框。

　　——原来所有人都早有预谋啊。

　　李京禾因震惊落后一步，正巧和裴展如同左右护法、两大保镖似的跟在程阆身后。

　　顺着台阶往下时，李京禾发觉这比想象中平缓一些，想来关于楼梯的坡度高度之类也请了专人设计，对于这份细节的掌控，他还是颇为满意的。这恍神的功夫三人已经来到了舞台中央。

　　像小山一样摞成三叠的红色封面烫金大字的书成了背景板，长桌上铺着极有垂坠感的红色绸桌布，上面压着一个仿照奥斯卡小金人做出的奖杯和一个A4纸大小的红皮奖状。头顶的光球收到指令，对准了主角程阆射下四个亮白的光斑。

　　这一刻，全世界的光都打在了程阆身上，他只要赚几个圈踮起脚向上做一个跳跃动作，就能立刻得道成仙了。

　　李京禾眼睁睁看着经理充当着主持人，称呼裴展的司机方叔为诺宝尔文学院院士，而程阆也顺从地自方院士手里接过了小金人和奖状，脸上浮现出满意而自豪的笑容。

　　身后还有诺宝尔委员会成员——裴展的管家刘叔和诺宝尔委员会秘书——裴展的保姆鲍婶，蹩脚地、磕磕绊绊地背诵着祝福词。而在场所有人都适用。

　　当国歌奏响的那一刻，李京禾脑中那根理智的弦已经崩塌了。在程阆用中英双语进行获奖感言演讲之后，他冷漠地皮笑肉不笑地和裴展一起装模作样地向程阆表达祝贺：

　　恭喜恭喜、不愧是你啊！

　　裴展甚至喜极而泣。程阆动容地给了两个兄弟一个拥抱，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进入了下一个流程——个人签售会。

　　酒保们和其他工作人员们排成两列，手中虔诚地捧着那本《玫色悲伤》，李京禾忍无可忍夺门而出之际，顺手牵羊了一本。那如□□仪式一般的签售会，实在让人胆寒，十二个程阆的立牌、二十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李京禾，简直是在质问他：为什么你不要我的签名？

　　裴展仍站在坑底，尽职尽责地扮演好小保镖的角色。李京禾远远地朝他比了个大拇指，用口型说：你牛！

　　裴展接收到讯号后，极傲娇地一扭头，不搭理他。

　　李京禾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沉默着翻开了这本喜获诺宝尔文学奖的史诗级疼痛文学《玫色悲伤》，翻开第一页之后，他就合上了。

　　这本书他太熟悉了。

　　程阆是一个极其坚持和有理想的人，他从十五岁开始就立志成为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并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着。他笔下的著作无数，可读者永远只有裴展和李京禾。

　　这真是铁打的裴李，流水的诺贝尔获奖作品。

　　《玫色悲伤》就是在高二一个夏天的数学课上，被程阆塞过来的。

　　程阆最爱的创作时间就是语文课和政治课，他一般在这两节课上奋笔疾书时不时抬头露出一个沉醉的笑容，李京禾就知道大事不好——他的数学课又要变成一节文学作品鉴赏课了。

　　不知道程阆最近在拜读哪位名家的大作，他的文风逐渐向着古灵精怪的写实风格发展着，中间穿插着一些生涩的字眼，都被李京禾一一跳过了。

　　他和裴展对视一眼，苦巴巴地继续读一下。

　　好兄弟只有这一个爱好，能不支持吗？

　　那年夏天的蝉尤其聒噪，那节数学课变得无比的漫长。

　　当李京禾以为自己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对这些事根本见怪不怪时，他看到程阆书中有这样一句描写：

　　……南玫（女主）的母亲抖索着一身横肉，她胸前像倒扣着两个兰州拉面的大碗，一座中年的山，横在两人面前，淌下一整个夏天都流不完的汗…

　　李京禾默默合上书，他眼前跳出来两个兰州拉面的碗。

　　那节数学课好像上了一辈子那么长。

　　以至于下辈子程阆邀请二人去吃兰州拉面时，李京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如果说书中的玫色悲伤是指十七八岁时那些青涩的不敢说和求而不得，那李京禾的禾色悲伤就是十七八岁所有的正启蒙、懵懵懂懂都被好友的两个倒扣着的兰州拉面碗敲醒了。

　　李京禾紧紧地捏着这本书，或许是因为赶制的原因，书籍上的烫金大字质量不佳，金箔细碎得粘在他的指节上。他有些恍惚地环顾四周，思绪蹦跳着前进，连带着视线又一起落在好友飞动的笔尖上。

　　隔得那么远，他仿佛都能看到程阆笔杆抵着中指磨出的老茧上，指节又被用力地刻上了红痕。

　　程阆一直以成为一个知识分子而努力。

　　程父程母终年为为人民服务而忙碌着，程阆能在报纸上、电视新闻上看到他们，却不一定能在家和他们问声好。而十岁之前，他一直被托付给旁支的程二叔照顾。

　　程二叔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单身编剧，他将一生奉献给了写作，写过太多没人想用的剧本。就算有看在程家面子上被挑出去拍片的本子，都扑得离谱——让人怀疑是专门用来洗钱的。但程二叔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梦想。

　　程阆从小就在这样的熏陶中长大，坐在一堆名著里，早早地戴上了眼镜。他看过程二叔所有的剧本，那些废弃的，堆在书房一角，被激情彭拜创作出来最后却被灰尘覆盖的作品。

　　程二叔从来没有对程阆说过一句诸如——你以后要努力创作！——之类鼓励他走上这条道路的话。因为程家嫡系的唯一的儿子，总有一天是要子承父业的，这些玩物丧志下九流的玩意儿，怎么能入了他们的眼呢？

　　程二叔绝没有逾矩，但身体力行的教育永远比口头重要。

　　在文学的种子破土而出，程阆拿着第一张幼儿组童话作文大赛的奖状回家的时候，程二叔才发觉，自己的小侄子、或许是有天赋的。

　　于是，他更不敢教他了。在他十岁那年就被送回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亲身父母身边。

　　我的小侄子，回去耳濡目染吧！你爸妈的路才是天生适合你的！程二叔如是想。

　　可绝没有人想到，程阆倔得像头驴。

　　从十岁之后他就认定了：程父程母根本生不出孩子，他是程二叔的亲生儿子，只是为了让程家有血脉根基可以维系，才被抱养到了程父程母身边，甚至为了圆谎，还让自己的亲生父母离婚以造成父亲是单身编剧的假象来麻/痹他。

　　所以从十岁开始，他就改口叫自己的亲生爸妈为：叔叔、婶婶。

　　他每天都梦想着能回到程二叔——他的亲生父亲身边，他坚信，他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比他父亲更优秀的作家。

　　就因为这样古怪别扭又被坚持贯彻的念头，程阆被打了整整十五年。

　　他和程父见面就是一场恶战。文弱书生怎么比得过军改政的好身手，除了无力地蹬腿反抗之外，程阆毫无还手之力。

　　因而十八岁之后，他就搬离了程家。程二叔不敢收留他，更被他认定了：叔叔真是个歹毒的坏男人啊！

　　程家这些滑稽的戏目，每年过年时上演得最热闹，李京禾第一年没有憋住笑，被程阆明里暗里阴阳怪气地骂了小半年。那是他生平听到的最有攻击性且不重样的表达。

　　想到程阆似乎通过这样的方式，达成了自己的梦想，他一时又哭笑不得。为了不再遭受一次文人的口诛笔伐，他选择识趣。

　　有人生在一场闹剧中，何不也结在一场闹剧中呢？

　　程阆是倔，是带着一些耿直的幼稚，他不是傻。

　　他看到李京禾飘忽过来的目光，停下手中的笔，活动了一下手腕，举起那个十足金的小金人，扯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远远地、向他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