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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夏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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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
本来只想去石渠阁把当年父亲朝议的事情弄查清楚,如今石渠阁不让她去便罢,反倒给了她一个新的指引。
她手里拿着韩毫给的一卷竹简,按他所说,这是他写给夏蛟先生的荐信,他让刘金奴拿着它去找夏蛟,夏蛟定会不留余力地帮她。
刘金奴疑心韩毫是不是在信里将自己说成了个生命垂危的病患,以致夏蛟要这样尽心尽力地帮一个陌生人。
她好奇不过,将竹简展开了几篾,看到开头一列字:
“夏蛟夫子亲启”。
她赶紧又把竹简收拢起来,感觉韩毫在房里盯着她似的。
这韩毫是料定我会偷看才写的这句话吧,刘金奴心说,他竟把我刘金奴看得如此不堪!
不过,她的确也想偷看来着,指责韩毫也没有十足的底气。
韩毫这人广读诗书,张口不是“之乎者也”,就是“圣贤有道”;做事一板一眼的,眼里揉不得一点儿沙子,是个活了的律令法条;凡事黑白分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也难怪二皇子要说他是个书呆子。
可固守教条之下,韩毫还体恤他人,敢于拿自己做检讨,说他是个书呆子,那也是个不同凡响的书呆子。
刘金奴上一世是不认识韩毫的,没和他打过交道。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正和班寿书一起养猫,整天围着那只给班寿书救起来的小猫打转,不知道危险正渐渐逼近父亲,更不知道自己会命断班寿书之手。
如今一看,那时的她太不上道了些。
可她前去石渠阁孰对孰错呢?
究竟是转危为安,还是越陷越深呢?
前世她糊涂了一世,这次她便能不重蹈覆辙吗?
刘金奴茫然,感觉前路依旧是模糊一片。
执玉不知道小姐在发什么愣,她刚刚凑过去瞄了一眼,看见个相熟的人名。
“这个夏蛟先生我认得。”
执玉说起来,她是从小翠的嘴里听过的这个人,此人家底宽厚,在长安救济了不少流民,简直是个活菩萨。
小翠?
刘金奴了然,侍女知道些少爷的事情也不奇怪。
“救济流民?”
韩毫可一点儿也没提。
“我只知道夏蛟先生是藏书大家,不知道还有这等事。”
执玉说小翠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真是个大善人,小姐你要去见他吗?他那儿满是流民,您可要小心点。”
刘金奴惊讶得瞪圆了眼睛。
“流民就住在夏蛟他们家?”
执玉点点头。
“是啊,夏蛟先生甚关心国事,对民生颇有自己的见解,听说他还想陈书给圣上呢。”
这可真是个奇人,不去考功名,反而自掏腰包来安置流民,还想上书给陛下。
“陈什么书?”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就算晓得了也听不懂啊。”
执玉没读多少书,勉强认识字。
藏书众多、家境富足,却不考功名不行商贾,只一心为民,这人的确太罕见了。
刘金奴想去见见这个夏蛟先生。
*
刘金奴见到夏蛟的时候,他正忧心书馆夫子人手不足的问题。
他在经馆门口下了马,一听仆从说了书馆的情况,眉头紧蹙,一脸苦恼的样子。
“这一下走了五位夫子,叫我如何是好?”
刘金奴弄不清楚事情经过,也不懂这个夫子是指什么,恭恭敬敬地走到他面前,递去了韩毫的荐书。
“夏蛟先生,我久闻您的大名,是特来拜会您的。”
夏蛟眉尾似箭,黄栌面色,一身群青色的直袍,腰上别了一把短刀,看不出是个富家公子,倒像个常年在外奔波的驿使。
他接过了竹简,稍稍看过几眼,便打量起刘金奴来,谦和十分道:
“您随我来。”
刘金奴有些雀跃,韩毫的荐书竟然如此奏效。
她随夏蛟走进了间房,房间里的家具陈旧,连桌面都腐朽得凹凸不平,还摇摇晃晃的。
这哪儿像个富庶子弟住的房子,刘金奴住的都比这个好,执玉怕不是被小翠给骗了。
“您的来意韩毫都在书中说清楚了,您想看我这儿的藏书。”
夏蛟不称呼“韩大人”“韩先生”,而是直呼韩毫其名,可见他与韩毫的关系应是十分亲密,说不定就像二皇子和尧光一样。
既然都这么亲密了,再不给她看藏书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于是刘金奴直接了当地承认了。
“是。”
“既是韩毫的朋友,那我当然要欢迎了,刘小姐想看什么书,借去看便是了。”
夏蛟相当干脆,直接带刘金奴去了他的藏书室。
整整七大房的藏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刘金奴甚至还看到了她娘私藏的《八十一难》。
她娘口口声声说这本书成了孤本,宝贝个不行,平时都不让刘金奴翻。
可这是个什么孤本,夏蛟这儿不就还有一本。
刘金奴觉得韩毫的确实事求是,说是藏书大家还真不错,以她看来,这些藏书快顶上半个石渠阁了。
夏蛟见刘金奴喜不自胜的样子,以为她也是个好书之人。
“刘小姐真是求书若渴,您看上哪本,挑走便是。”
得了夏蛟的应允,刘金奴便毫不客气地几个屋子挑了起来。
一番左挑右选之后,她总算挑中了一本书。
“就它了。”
夏蛟一看,书名叫《无人所知的随律秘辛》,整整九大卷,刘金奴抱着都直喘气。
为什么选这本书,刘金奴自有她的道理。
既然陛下以后要治父亲的罪,那她就从大随律看起,倒是要看看父亲触犯了哪条律令。
“我想了解了解大随律。”
夏蛟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刘金奴,她的眼睛澄澈得像刚融化的雪水,似乎对这本书抱了极大的期望。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本书看上去是讲大随律的,其实从第二卷开始就歪到丞相与青楼女子的不伦恋上去了,故事之曲折离奇,用词之豪放大胆,委实不是一个未出阁女子看得的。
夏蛟不想也猜得出,这书定是个不得志的读书人所作,这个满腹怨气的酸腐儒生借青楼女子的皮,在书中把丞相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以略略慰藉自己的不甘。
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书是怎么滥竽充数到他的藏书室来的?
夏蛟百思不得其解。
“不如去看《九章律》,”夏蛟替她拿了出来,“这本好多了。”
刘金奴听取夏蛟的意见,赶紧换了过来,心里还对《无人所知的随律秘辛》恋恋不舍的。
夏蛟瞥了那书一眼,等刘金奴走了,他定要把这种胡编乱造的书当柴火给烧了。
刘金奴对律法一概不知,心想自己得花不少时间才能弄懂这《九章律》,说不定还得请教一下尧光,但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倾囊相授。
她正欲告别夏蛟,但见夏蛟还有话要说。
“刘小姐如此爱书,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我正为一事发愁,不知刘小姐能否相助?”
刘金奴心说自己哪是个什么书香门第,她娘是个拨弄药草的,她爹原是一介书生,也是考上了太学,一步步从郎官走过来的。
她不知道能否帮夏蛟添一份力,但若是她拒绝,怕是再以后也借不了这七屋子的藏书了。
“当然。”
“如今我书馆内正缺教书的夫子,您可否救救急,替夫子教书授业呢?”
当夫子?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事,还真不是刘金奴不愿意,是她知识没渊博到那个份上。
“我怕是难担此重任,”刘金奴面露愧色,“不瞒您说,我连《论语》都还背不下来。”
刘金奴觉得夏蛟肯定吓了一跳,或是惊讶这世上还有连《论语》都背不下来的人,或是纳罕韩博士竟有这样不学无术的朋友。
但夏蛟只是微微一笑,连她这个不通经纶的人都接纳了。
“无妨。”
无妨?怎么会无妨呢?
想当年她爹她娘为了寻一个好夫子教她读书,还费了好一番功夫呢。
如今这世道一下就变了?随随便便就可以当夫子了?
但看着夏蛟一脸殷切的样子,刘金奴也推辞不得。
“那我试试吧。”
“好,刘小姐真是爽快,”夏蛟看向一排排的书柜,“刘小姐到书院教书那一日,只要拿得动,想从我这里拿走多少书,便拿走多少书,当是我的赠礼了。”
这么大手笔的赠礼,想挑多少挑多少?
这夏蛟不会反悔吧。
“先生当真吗?”
刘金奴难掩欣喜,语气都欢快了不少。
“一诺千金。”
夏蛟十分大气。
*
辛重极度抗拒地又来到了夏蛟的经馆,已经是第二次穿上这身乞丐衣裳,但他还是不能习惯。
他昨夜翻看了一宿的大随郡志,脑袋昏沉沉的,益子在他身边,递了个花卷过来,问他吃不吃。
辛重摇摇头,他今早把御膳房呈来的早膳吃了个精光,就是怕自己再遭遇昨日的窘境。
早上流民们空闲些,都待在房里,不是四仰八叉地躺着,就是把腿翘得老高,总之都坐没坐相,睡没睡相。
人闲一下来,就爱谈天说地,口无遮拦地想到什么说什么。
但一群流民混在一块儿能说什么,辛重稍一思索,便紧起了眉头。
“这个狗皇帝,害老子卖了地,跑了媳妇,连房子也被人一把火烧了,真想千刀万剐了这个狗皇帝。”
一个剔着牙地流民起了头。
果然整个屋子都骂起皇帝来,不是“下油锅”就是“剁成肉酱”,一丝避讳也无。
“小子,你怎么不骂。”
又是昨天那个刀疤大哥,他盯上了一声不吭的辛重。
益子也疑惑。
“是啊,如果不是这个鬼皇帝,我们怎么会没了家,没了地,不得已跑到长安当乞丐呢?你就不恨吗?”
恨?
这鬼皇帝是他爹,他怎么恨?
辛重没说话。
刀疤怀疑他起来,这屋子里什么人都有,独独没有不恨皇帝的人。
他朝辛重那边一跨,辛重脸上的光立马被刀疤遮了一半,看起来像被狮子围攻的小兽。
“说你呢。”
这是把刀架在辛重脖子上,逼着他骂爹。
辛重心一横,愤怒地看着刀疤。
“这狗日的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六公主:狗血的书不要烧,裹上面包糠,到油锅里——不是,我爱看狗血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