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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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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就叫古镇。
也许因为古老的墙面斑驳的砖块,凹凸不平的石子小路和木门开合间的吱呀作响,岸边撑蒿的老翁眼角长满的风霜,和薄雾笼罩的清晨里悠长缓慢的叫卖声。
古镇的古,是它的色,它的味,它的貌,它的名。
姽婳也就叫姽婳。
姽婳的姽是闲体行姽姽也的姽,姽婳的婳是静好,是宋玉在神女赋里的“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不知神女赋的人,道姽婳名字怪,像鬼,像画。
姽婳无姓,无父,无母,也无家,终日着一袭上绣无名花纹的白衣缎裙,拢着一层乳白银边轻纱,如画的眉眼总含着辗转千回的愁。
古镇里,只她一个特别的女子,像拨过了几百年的时光穿越而来,款款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没有一点声响。
遇人,也不说话,只在城南墙头上的高亭里坐着,眼里的光绵延得很远,不知是在看霞染浸的天,还是天卷裹的霞。
没有人惊扰她,尽管古镇的人都好奇地像被猫挠着嗓子眼,也没人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有人传,她叫姽婳,魔鬼的画。
魔鬼最爱这样的女子,不必凤眼含春,不必唇红似火,便是一低眸一投足,就已满是闹人的风情了。
于是魔鬼给她作画,画上女子像随时要乘着风飞去了。
又有人传,这画幻作了人,便是姽婳。
*
古镇又来了人。
姽婳还在高亭上坐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衣袂舞着风在飘动。
“上面的!下来!这里危险!”
可是男人粗犷的叫喊像是压根儿没传到她耳朵里。
“这位小姐,这里的墙要拆了,很危险,你先下来,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说,好吗?”
墙根的男人换了一个,声音完全不同刚才的粗哑,而是浸着水一般温润,又像她时常在首饰匣里拨弄的珠子,带着温度的凉。
姽婳哼的曲戛然而止,她低低望去,男人站在墙边,正抬眸看她,摆出一副善意友好的笑脸。
姽婳愣了神,慌忙就要站起来,嘴里喃喃着什么,却被自己的裙袂绊了脚,一个踉跄,眼见着一袭白衣跌落下来。
怀里的女子,纤腰盈盈一握,白纱柔软平滑,若有若无的墨香让他些许恍神。
姽婳被男人接个正着,但是姽婳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痴痴看着,一遍又一遍,目光眷恋,从眉,到眼,到鼻,到嘴,再从发,到鬓,到喉,到男人洁白的衣领。
*
前后接踵而来的装修车队操作着庞大的机器,轰隆一声城墙应声而倒,凉亭缺了支柱,半斜挂着。
围观的人群里,倏地冲出一个白影。
姽婳猩红着眼,紧咬着牙,不再是那副优雅的姿态,她提着裙摆顺着半塌的墙爬了上去,死死抱住了剩下的柱子。
“喂!你干什么的!不要胡闹!”
“快出来!那个亭子马上就要塌了!”
没有谁的劝喊能改变她的主意。
保镖在人群中开出了一条道,宋遇的身形逾行逾近。
姽婳眼里涌上了柔光,轻呢细喃,“遇……”
宋遇蹙眉,却也不问她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是弯腰卷起裤腿,铮亮的皮鞋踩上瓦砖石块,也到了高亭上去。
“宋先生!”下面的人惊慌地叫他。
他轻轻摆了摆手,制止他们上前的动作。
“小姐,别激动。”
宋遇向她伸出手,姽婳定定看着他,终于不再连连念着一个遇字。
“你……是,遇……么……”
“我是。我是宋遇,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姽婳。”
她说。
宋遇的表情凝住,耳边忽然炸开了哄闹的声音。
隐隐约约,推杯换盏间的谈笑乱了耳,觥筹交错的箸影迷了眼。
“宋先生,工程还继续么?”来人在墙下问道。
宋遇回过神,眼前女子的目光依旧不偏不倚地投在他身上,如痴,似念。
宋遇缓了缓神。
“继续。”
宋遇反手一抱,将姽婳整个抱起,下了墙头,走了几步,才把她放下。
“姽……小姐?”
身后的高亭忽然塌裂,突如其来的巨响让姽婳受了惊吓,猛地瑟缩。
“你,念我,盼我,画我,梦我,如今我来了,你又为何……不认我,不识我?”
她的如痴似念,此时,又化为或嗔或怪,乳白的轻纱飘起一角,堪堪拂过他手边。
*
“宋先生,宋先生?”
耳边恼人的呼唤不时传来,宋遇阖上的眸翁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什么事?”宋遇拇指和食指抚上眉间揉了揉。
“宋先生,该走了,今天下午要视察的是墙头高亭。”
“知道了。”
把助理打发出去,宋遇捏了捏脖颈正要起身,“啪”得一声,画轴从身上滚落,摊开了一角。
宋遇拾起画轴,平摊在桌上,纸张很旧,微微泛黄。他就是在这间老茶舍拾到了这幅画,看着看着,就在藤椅上入了梦。
他又一次打开,随着画卷一寸寸展开,他的视线跟着下移。
女子的笑颜很浅,眼眸像在注视着他,与他梦里的女子重合在一起,宋遇忍不住抚过画卷上女子的脸。
画的落款,竟然是宋遇。
一幅画,给了他一个梦。
这个梦,似在责怪他,为何忘了他的画。
*
古镇的南墙头,今天要拆的是那座废弃已久的高亭。
拆迁队伍早就候着了,这情形与他梦里太过相似,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一个白色衣衫的女子,紧紧护着高亭。
宋遇吩咐助理让他们先暂停,助理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宋遇又让他唤来一个当地人,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姽婳的女子。
当地人摇头,“叫姽婳的没有。不过镇长的女儿单名一个画字。”
话音刚落,就有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夹杂着愤怒,直冲着拆迁队:“不许动!你们谁也不许动我的高亭!”
老镇长苦哈哈地跟在后头,“小画,这亭子早就废了,这次拆迁也是跟人家都商量好了的,你就别管了成吗?”
奚画瞪圆了眼睛,写满了不妥协:“爸!这些年,咱们镇拆得还不够多么!其他的我不管了,但是这个高亭,不能拆!”
宋遇循着父女俩吵吵闹闹的声音走进人群,问助理:“怎么了?”
女孩儿正好这时候转过来,看到了他。
两人均是一怔。
她的样貌分明和他梦里的、画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她没有梦里百转千回的愁绪,也没有画上眉间蜿蜒的恬静,而是一朵向日葵,吸收了阳光,眼里都是灿烂的明媚。
*
奚画忘了从几岁开始,频繁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温润的声音,一遍遍唤她。
奚画起初以为是噩梦,即便他声音好听,可是除了一声一声地唤她“画”,没有其它言语,实在诡异。
后来奚画的梦里,男子有了身形,没有正脸,但是终于说了些别的。他说,画,你在城南高亭等我,我一定会来的。
奚画觉得,宋遇的声音跟他很像。
但是眼前最要紧的是,不是像不像的问题。
她几步小跑到宋遇跟前,问他:“是你要拆我们的高亭吗?”
宋遇不置可否。
“你可不可以不要拆?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而且,而且……”
而且有人要她在这里等他。
后面的话,她踌躇了一下,没有说出口,又重复了自己的诉求:“你能不拆吗?”
宋遇故意不理她,只见原本带着丝丝期冀的眼底渐渐涌上一层失落,再然后是愤怒和倔强。
奚画愤愤地想:长得好看又怎样?长得好看也不能动我的亭子!
老镇长赔着笑脸:“宋先生,不好意思,这丫头自小被我宠坏了,说话没个分寸……”
说话间,奚画已经一脚踏上墙头堆砌的废砖乱瓦,企图爬上高亭。
老镇长连忙跑上前,叫她下来。
奚画手脚不停,嘴里还喊着“我在亭在,亭亡我……啊!”——
还有一个字没喊出来,她脚下一滑,眼见着要跌下来。
奚画紧紧闭着眼睛,等感受到自己稳稳落在一个怀抱里,才小心翼翼睁开。
她第一反应是被她爸接住了,她心里开始嘀咕,老爸这身子骨还来接她,别再被她压出什么毛病。
可是一睁眼,视线里是刚才那个儒雅又冷漠的男子,眸深似水地看着她。她脸一红,挣扎地要从他怀里跳下来。
宋遇把她放下来,手却没离开她的腰,依然是环抱的姿势,看着她出神。
奚画被看得脸红心跳。
小助理上前,问:“宋先生,还继续吗?”
“不用。”
小助理愣住了,只见他的大Boss抱着人家小姑娘不放手,眼角似乎还含着点缱绻柔情。
可是,人家的爸爸还在这儿站着呢。
小助理又瞄了眼不知道该上前还是该站着不动的尴尬的老镇长。
宋遇看着小姑娘在她怀里红着耳朵,在听到他说不用继续时,她圆圆的眼睛先是诧异,逐渐又被欣喜席卷。
宋遇想,他找到了他的画。
他没有弄丢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