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寻游

20、你是四月的歌（下）

　　05

　　时间像抓不住的流沙飞逝而过，陶响响走过兵荒马乱的高三，迎来了十八岁生日。

　　离洺城大学开学还有半个月，陶响响爸妈决定将升学宴和生日宴合在一起，给小女儿办个难忘的宴会。

　　她的姐姐也特意请假回家庆祝妹妹的成人，陶响响的头发已经可以扎起来了，她扎了一个松松垮垮的丸子头，坐在镜子前仰着脸，任姐姐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宴会开始，她受妈妈的命令要表演一曲。

　　琴键按下的时候，她往台下看了一眼。

　　一张张面孔或陌生或熟悉，有爸爸妈妈的同事朋友，有亲戚长辈，有她的同学发小……还有齐映帆。

　　她的手忽然一颤，蹦出一个不甚悦耳的音色。

　　齐映帆的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平静，像其他宾客一样，等着她继续弹奏。

　　陶响响心慌了一下，努力平复骤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再抬起手时，弹出的旋律变成了另一首歌。

　　《Beautiful In White》。

　　散席时，她的眼睛始终不离齐映帆的身影，一路跟着他跌跌撞撞跑出酒店。

　　“齐映帆。”

　　她喊他的名字，不是齐老师，而是齐映帆，她的声音沙哑又绵软，齐映帆被她这么一叫，有些微的愣神。

　　他停了脚步回头，陶响响小跑着向他奔来。

　　她穿的凉鞋后跟不高，但是踩在地上一声一声格外清脆，他担心她摔着，不由地张开手扶稳她。

　　一年多没见，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齐映帆，你终于不躲我了。”

　　齐映帆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陶响响觉得天都亮了。

　　齐老师总是不苟言笑，总是对她说教，总是把她推得远远的。可是当他笑起来时，他多温和啊，他不是齐老师，他只是齐映帆而已。

　　“我没有躲你。”

　　“那你为什么辞职，为什么消失？你怎么那么胆小啊？我不就是亲了你一下吗？你就跑得远远的，你，你……”

　　陶响响又怨又气，还委屈，只能愤愤地跺了一下脚。“我有那么可怕吗！”

　　“辞职不是因为你。”

　　他也没有刻意让她找不到，九中的分校区缺一个音乐老师，他主动申请调过去而已。

　　他当时的想法很简单，陶响响还小，青春期的女孩儿难免会产生一些莫名的情感，只要他离开一阵子，她自然会忘记。

　　只是没想到，一直念念不忘的是他自己。

　　他接触的学生也不算少，唯独陶响响，是他人生里的出其不意。

　　陶响响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她自顾自地把憋了许久的话都倒出来：“因为你是齐老师，我们就必须隔得远远的吗？你嫌我烦，我不缠着你总行了吧。”

　　齐映帆静静地听着，伸手把她鬓角散落的头发挽到耳后。“头发长长了。”

　　“齐映帆你说话！”她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

　　齐映帆好笑地看着她气鼓鼓的脸：“我说了啊。”

　　“我喜欢你，不止是喜欢齐老师，还喜欢齐映帆，喜欢这个人，从头到脚，从头发丝到手指甲，都喜欢。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我说到做到。”

　　晚间的风把她的声音送到他耳边。

　　齐映帆的眼睛，漆黑又亮，深深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眼神。

　　开心还是生气，愉悦还是平静。

　　她试图在那双眼睛里找到自己。

　　她不厌其烦地说着喜欢，恨不得把心都给他看，看看那上面写的密密麻麻的他的名字，每一笔一划都缱绻万分。

　　风推开了热浪，她在他面前站着，得不到一个字，只有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黑压压的云连成一片，光线极快地抽离，雷声隐隐。

　　齐映帆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乌云密布，半张脸隐入暗沉的天色。

　　然后，她看见他垂下的眼睫，看见昏暗不明的路灯投下的光点在他鼻尖停留，看见他微抿的唇终于开启。

　　“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他的声音很淡，被雷声盖过。

　　陶响响抓住他的衣服。

　　她总是笑盈盈的脸如同风雨欲来，红着眼眶，指尖的颤抖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捏着他的衣摆，像乞求，像胁迫。

　　“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他说。

　　陶响响手上的力气略有松动，水汽愈加厚重，蒙了她的眼，凝成水珠跌出眼睛滚落的刹那，却在朦胧的视线里看见齐映帆越来越近的脸。

　　眼里是她从没见过的，肆无忌惮的温柔。

　　他挑着嘴角，轻吻她的脸。

　　“是你的男朋友。”

　　06

　　“你的钢琴比吉他弹得好。”

　　这是齐老师的深情一吻后，说的第一句话。

　　够坏气氛的。

　　陶响响揉揉鼻子：“我就当你夸我了。”

　　“是夸你。陶老师把你教得很好。”

　　陶响响心里一虚，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你知道……？”

　　“早就知道你是陶老师的女儿。从小就学钢琴，怎么可能是音痴？”

　　陶响响拽着他的手摇了摇：“可是我，我要是不装傻，你肯定不愿意教我啊……我也不想骗你的。”

　　一道白光闪过，照亮了齐映帆的脸。闪电一道接一道，他将陶响响的手牵住，轻轻地笑了一下：“回去吧，真的要下雨了。”

　　陶响响仰着脸，伸长了手够他的头发。

　　“怎么？”齐映帆看出她的意图，顺从地低着头迁就她的姿势。

　　陶响响满足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没怎么。”她嘿嘿地笑。

　　*

　　洺城大学的琴房，藏着陶响响的秘密。

　　十二岁那年，她常常以教职工家属的身份在洺城大学出入，那是四月的一天，她在琴房见到了一个新面孔。

　　他留着干净清爽的短发，爱穿浅色系的衣服，指甲修剪得整齐，手指修长，在黑白琴键上飞舞时格外吸引人。

　　起初她躲在琴房外，隔着一扇玻璃听他的琴声。有一次被他发现，他也不恼，笑着将一曲弹完，在她面前蹲下，指了指钢琴示意她进来。

　　陶响响是会弹的，只是她总抗拒。爸妈希望她走他们走过的路，给她安排了密密麻麻的钢琴课程，她却索然无味。

　　陶响响走进之后没有动作地呆站着，他便自顾自弹了起来，嘴里轻声哼唱。

　　“Not sure if you know this

　　But when we first met

　　I got so nervous I couldn't speak

　　……”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弹钢琴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后来她在姐姐的婚礼上又一次见到他，爸爸得意地将他介绍给朋友：“这是我最优秀的学生。”

　　他在婚礼上演奏了一首歌，正是那天他随口哼唱的旋律。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二十岁的普通大学生，行云流水的弹奏收获喝彩无数。

　　她在台下看着，看他微笑着冲台下宾客鞠躬，却始终没有察觉到她的注视。

　　一直将钢琴当做累赘的陶响响，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她想像他一样厉害。

　　齐映帆说：“我第一次见你，是你姐姐的婚礼。陶老师介绍他的小女儿叫陶响响，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陶响响摇头：“不对。”

　　明明是那个春光烂漫的四月，他轻柔缓慢的歌声，和着在他指尖跳舞的琴键，一声一声，叩响她心里的弦。

　　07

　　又是一年四月。

　　四月的雨细密连绵，洺城大学迎来了50周年庆。陶响响要在学校的晚会上表演曲目，把齐映帆喊来给她指导。

　　在她前面彩排的是一组乐队，他们排练结束，陶响响把齐映帆按在钢琴前坐下。

　　“来，大钢琴师，舞台交给你。”

　　齐映帆笑着站起来，捏捏她的手：“好好彩排。”

　　陶响响弹完，蹦蹦跳跳地下了台，还是有些遗憾：“我想再见一次你在台上弹琴的样子。”

　　齐映帆垂着眼想了想：“想听什么？”

　　“你在姐姐婚礼上弹的那首！我结婚时，也给我弹好不好？”陶响响兴奋地仰着脸，被齐映帆拧了一把。

　　“你结婚，我伴奏，给伴奏费吗？”

　　“给，双倍！找新郎要！”她笑嘻嘻倚在他怀里，齐映帆却当了真。

　　他皱着眉把她挪出来：“找谁？”

　　“谁是新郎找谁呗！”

　　陶响响吐吐舌头，心道齐老师的幽默细胞全身上下不超过十个。“齐老师一点都不像搞艺术的，倒像个理工男。”

　　“搞艺术的应该是什么样？”

　　“嗯……浪漫？感性？或者像刚才的乐队，摇滚朋克，热情奔放？”

　　齐映帆从背后拥着她，压低的声音是一贯的清脆：“可你爱我，不爱他们。”

　　齐老师简直太上道。

　　陶响响心软得一塌糊涂，软软地趴在他怀里。

　　“是呀，我就爱这个不浪漫又不感性的，笨拙的齐老师。”

　　齐映帆无声地笑了笑，忽然轻声唱了一句：“In that very moment，I found the one and my life had found this missing piece。”

　　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过云彩。

　　又是一年四月。

　　四月接过三月的春光，你给了四月清风和艳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