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寻游

19、你是四月的歌（上）

　　01

　　冬日的积雪压弯了琴房外的槐树枝桠，她跟着耳机里的旋律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身后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她一路蹦蹦跳跳的，忽然用力一跃，手臂伸直，指尖堪堪够到最矮的枝头，积雪扑扑簌簌地落了她整个肩头，头顶也落了一些。

　　齐映帆的琴声一顿。

　　厚重的棉袄把女孩裹得像个充气的气球，她低着头扒拉头发上的雪，一只耳机滑落垂了下来，她也不管，下嘴唇包住上嘴唇呼地吹出一口气，细碎的刘海被气流顶得变成了中分。

　　下一秒她抬起头，正撞上与她只隔了一面玻璃墙的齐映帆。她眼珠动了动，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还在整理头发的右手冲他用力挥了挥。

　　齐映帆点头作为回应。

　　他已经没有弹琴的心思，收回琴键上的手，将琴凳重新摆放端正，才起身往外走，却在门口又看见了她。

　　“齐老师，好巧啊。”

　　陶响响双手背在身后，乖巧得不行，小脑袋往里探了探：“你一个人啊？练琴呢？”

　　“嗯。你放学还不回家？”

　　“齐老师，我上次说的事情，你还没答应我呢！”她没回答他的话，又提起上次专门跑到办公室请他教她弹吉他的事儿。

　　齐映帆当时的回答含糊其辞，但话语里明显是拒绝的意思。

　　陶响响装傻，权当听不出他的委婉拒绝，这时又提了一遍。

　　他避重就轻，淡淡地说了一句“早点回去”。

　　“齐老师，”她在身后叫住他，“你是在躲我吗？”

　　齐映帆的脚步停住，旋即转身面对着她，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别瞎逛了，回家写作业。”

　　她几步走到他跟前：“你害羞了，对不对？”

　　齐映帆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陶响响——”

　　她忽然又轻笑着后退了几步，将头发掖到耳后，俏皮地眨着眼睛：“齐老师真可爱。”

　　看着她踩着轻快的步伐走远，齐映帆的眉毛始终没有疏解。

　　他的确在躲她。

　　齐映帆在洺城九中任教三年，难得见到音乐课都上得这么津津有味的学生。学校只给高一年级设置了音乐课，陶响响高一时上他的课从来都是最认真的一个，在这个巴不得每节课都是文化课的重点高中着实少见。

　　哪怕高三在即，她还是隔三差五到音乐教室报到。

　　老师都喜欢乖巧又积极的学生，齐映帆也是，可他顾忌身份，不愿私下跟学生有太多交集。

　　老师和学生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们之间始终有一条线。而陶响响……她的热情如火，太过浓烈，几乎要将这条线熔化。

　　02

　　第二天，陶响响踩着下课铃冲到音乐教室。

　　学生一股脑涌出来，她往后门躲了躲，透过窗户看见齐映帆还在讲台上收拾东西。

　　等学生都散了，她靠着门等齐映帆出来。

　　果然，齐映帆一见她就要说教：“你不上课吗？”

　　“下节体育课。”

　　陶响响顺理成章地在教室里挑个位置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

　　齐映帆没法子，面上浮着一层无奈：“你真的想学，我可以教。”

　　陶响响高兴地蹦起来：“真的真的真的！我千真万确百分百想学！”

　　“但是，不能影响你的学习，只可以是业余时间。”

　　没等她插嘴，他又说：“体育课不是业余时间。”

　　她肩膀塌了下去：“为什么不是啊……天这么冷，操场都是积雪，体育老师自己都不想上课呢。”

　　“这周日下午两点，你到音乐教室找我。现在，去上课。”

　　陶响响喜笑颜开，乖乖去上体育课了。

　　齐映帆落后几步才出门回办公室，路上看见寒风凌冽中她一蹦一跳的身影，帽子上的两只耳朵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像只兔子。

　　周日那天飘了羽毛般的细雪，陶响响如约而至，抱着自己用压岁钱买的那把吉他。

　　“你弹吉他多久了？”齐映帆问。

　　陶响响摇头。

　　他露出惊讶的神色：“没学过？”

　　“没有。”

　　“调音器有吗？”

　　“……没有。那是什么？”

　　新手没有乐理基础，要借助电子调音器定弦，齐映帆体会到了她的新手程度，动手给她调弦。

　　破碎的琴音中，他说：“网上有很多教程，你喜欢的话，可以主动去学习。如果想走艺术生，现在才开始学，有点晚。”

　　陶响响看着他平淡无波的脸，声音轻得如同窗外飞舞的雪：“我喜欢音乐，更喜欢……”

　　她低着头，嘴里含着一个字，迟迟没有出口。

　　03

　　三月的洺城已经回温，陶响响踩着弥漫的花香，背着吉他一路小跑，齐映帆已经在音乐教室等着她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光线刚好打在他的镜片上。

　　几根细碎的头发没抚平，翘起微小的弧度，阳光一照，看起来毛茸茸的。

　　想揉。

　　她放慢脚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出声打扰他。

　　“齐老师，我会弹小星星了！”

　　齐映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陶响响把讲台上那把较高的椅子拉出来，架好姿势，弹了一曲还算流畅的《小星星》。

　　“我觉得我弹挺好的。”她自我感觉良好地嘿嘿一笑，“齐老师你不觉得吗？”

　　陶响响也就是初学者的水平，这首歌的旋律又简单，但是齐映帆没打击她的积极性。

　　他说：“挺好的。”

　　“真的？”陶响响眼睛一亮，“那我有奖励吗？”

　　她脑子转得太快，齐映帆愣了一下，稀里糊涂地点了下头。

　　得逞的陶响响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得意，她脚步轻盈地从讲台蹦到他面前，手撑着他面前的桌子，仰着头问：“那，奖励我可不可以自己选啊？”

　　论套路，齐老师还是玩不过陶响响。

　　他没有防备地答应下来：“你想要什么？”

　　“齐老师。”

　　“嗯？”

　　“我已经说了啊。”

　　她理直气壮地挺着胸脯，见齐映帆还是一脸疑惑，她补充道：“我想要……齐老师。”

　　齐映帆面色一凛：“胡闹。”

　　“不是你问我想要什么吗？我想要的你又不给……”

　　陶响响立刻委屈地撅着嘴巴，齐映帆义正言辞道：“开玩笑也要有尺度。”

　　“我没有开玩笑。”她收起嬉皮笑脸，“我想要齐老师做我的男朋友。你说好给我奖励的，你要耍赖吗？”

　　齐映帆的确在她的眼睛找不到一丝恶作剧的成份，她认真的神色更让他慌张。

　　怎么想都荒谬。

　　他只好无奈地服了软：“也不知道是谁耍赖。换一个，好不好？”

　　陶响响靠着桌子，顺势坐了上去，她抱着吉他，突然按了几个弦。

　　他定耳一听，隐约识别出来是《Beautiful In White》的副歌前半段旋律。

　　他没有教过她。

　　“我喜欢音乐，特别喜欢。但是，我是因为你才喜欢的。”

　　陶响响从桌子上跳下来，她的热情从来不加掩饰，一览无余地表露在脸上。而当她弹奏这一小段旋律时，齐映帆能从中听到她饱满又热烈的，得快要漫出来的感情。

　　每个音符都在说——

　　“齐老师，我喜欢你。特别特别特别喜欢。”

　　不知道是哪一扇没有关紧的窗户让风溜了进来，卷着校园里遍处吐蕊的桃花芳香。

　　她明亮的眼睛，光滑的鼻翼，十七岁的女孩儿倔强又□□的告白，像飘进教室的花香，柔软动人。

　　04

　　“齐老师，我又来啦！”

　　门口向他挥手的女孩依旧笑容灿烂，她笑嘻嘻地走进来：“《音乐之声》？高一的时候你也给我们放过！”

　　齐映帆合上电脑，关闭投影仪，无奈地看着她：“你又提前下课？”

　　陶响响耸耸肩，嘴里嚼着同桌上课时偷偷给她的奶糖：“几分钟而已。”

　　她伸手递给他一个水果味硬糖：“吃糖吗齐老师？”

　　齐映帆提着电脑包，没有接。“我要回办公室了。你不许再早退，下节体育课也不许翘。”

　　“唔……我听你的话，有什么好处吗？”

　　“你是学生，我是老师。你还想要什么好处？”

　　陶响响把那颗糖硬塞到他手里：“齐老师学聪明了。”

　　她总用那双充满热情的眼睛看着他，脸上也永远洋溢着朝气蓬勃的笑容，仿佛她就是“美好”与“青春”的具象。

　　齐映帆偏了下头，避开她的眼。“陶响响，你别想有的没的了。”

　　陶响响嘴里裹着糖，睫毛垂下来，又忽地抬起。“齐老师，你喜欢我吗？”

　　她倏地抬手把他的眼镜取下来：“你总是把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你不讨厌我，对吧？为什么不能跟着心走？”

　　离开眼镜的齐映帆看什么都有一层重影，他虚虚地挥了下手，想把眼镜要回来。

　　陶响响恶作剧似地把眼镜架上自己的鼻梁，感觉眼前晕乎乎的一片。“我不行了，齐老师你度数也太高了，我好晕。”

　　“别闹了。”

　　他刚说完，就感觉一个人影不偏不倚撞进自己怀里，他僵了一下，两只手不知如何摆放，只好虚搂着她，以防她摔着。

　　陶响响从他怀里站直，揉了揉撞到的额头，发觉自己趴在他胸前，忙退了几步。

　　“我不是故意的。”

　　齐映帆沉着脸：“眼镜给我。”

　　陶响响不敢造次，老实地还给他。

　　齐映帆的视线恢复清晰，也看清楚了她低头认错的模样，只是他责备的话还没出口，她又飞快地踮起脚在他左边的脸颊轻轻一碰。

　　“这才是故意的。”

　　她伴着下节课的预备铃跑出教室，齐映帆提着电脑包的手紧了又紧，一股细微的痒钻进他的手心，喉咙，和心尖。

　　*

　　齐映帆这回是真的在躲她了。

　　即便她在音乐教室堵他，他永远是一副疏离的口吻：“同学，快上课了。”

　　与此同时，班主任发觉了她的不对劲，把她叫到办公室进行了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育。

　　陶响响低着头，认错态度极其诚恳：“是，我一定专心听讲。”

　　班主任脸色放缓，端着杯子喝了口水，视线刚好扫到门口的齐映帆。

　　她放下水杯，“齐老师，有什么事吗？”

　　陶响响脚底扎根似的一动不动，他淡淡瞟了一眼，点点头进来。

　　“我找张老师对一下课表。”

　　“张老师今天提前下班了，她也不容易，俩孩子要照顾呢。小齐啊，你再考虑考虑辞职的事儿吧，张老师接你的课实在忙不过来。”

　　陶响响开始冒冷汗，那股冷意从脚底延伸到她的后背。他们后面的对话她没听清，直到班主任说“你回去自习吧”，她拔脚就跑。

　　齐映帆已经走远了。

　　她的心情就像这春日短暂的花期，顾自摇曳的花瓣被风一吹，被雨一淋，便七零八落地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