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梦萦水》有狐公子

4、寒浞

　　她真像一只黑色活泼的小狐狸。如果我被选中小巫师该有多好。假如我与她一起站在那高台上，我一定会比划着笑她比我矮两个头，我一定会对她做鬼脸，把她气得从台上跳下去。

　　我傻笑起来。

　　“四年后我比你大，我一定会比你高！”小狐狸踮着脚冲我觉。天！她什么时候跳下台的？“四年后我比你高，我会抢回那个果子的！”她跑进人群，又拨开人们，转身叫道，又是吐舌头又是做鬼脸。

　　十多天前我抢了她的果子，她居然还记得！四年后她一定学会了巫术，那时我不是死定了？于是我从族的中心转移到边缘，一为躲避那只小狐狸，二为向底层的人们学一些有的东西。

　　为什么老做这个梦？我小时候真的这么淘气，抢女孩子的果子？我看着漫天的繁星，用手支撑着坐起来，又看了看睡在周围的族人。

　　我们刚从一片沼泽中走出来。族长这老头儿，自己做了错误的判断还把责任推在我们美丽的女巫纯狐的身上。当我看到纯狐把这干巴小老头从污泥中拖出来时，我真恨不得跑过去把他一脚踢回泥里去！但是有那么多的人还陷在沼泽中，我只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继续救族人。

　　*

　　临时搭起的草房门大开，不知道族长和女巫什么时候出去了。

　　纯狐可真辛苦啊。我躺回去，闭上眼。

　　一个响雷把我和睡着的族人惊醒。这雷打得奇怪，白天并未见天有大类的迹象，更何况这雷是从近处响起，声音却不大。

　　我慌忙起来，跑向雷声传来的地方，发现族长保持着坐姿，被烧焦了，纯狐倒在他面前，左手受了不算重的伤。

　　全族以最快的速度将两人抬回休息之处。族长死，女巫伤。

　　次日纯狐醒来，我被选为新任族长。我们立即定下计划，风驰电掣般赶往目标。

　　*

　　天破了两次后，我们找到了有穷族。

　　那晚我花言巧语骗住了有穷族的族长羿。并不是我有多么聪明，而是，羿实在太老实，又为族人操了那么多心。

　　“我们是从四方逃难而来的人，聚集在一起。”

　　“遭如此大难，你们还能保持一心，真是不容易啊。”羿怜悯而又羡慕地说。果然上钩了！

　　“全因为有纯狐在。她虽然是女巫，在我们心中却像神一样。九黎族能逢凶化吉全靠她。羿啊，你们族就缺少一个强大的巫师啊，否则你就不用这么辛苦，有穷族也不会这么辛苦了。”

　　羿若有所思。

　　“但是我们终究是一个临时组成的部落，虽有纯狐在，但仍难以长久维持下去。我想，与血统纯正的部落融合是个好办法。”

　　“会有这样的部落来接纳你们吗？”

　　“我相信会有的。九黎族人口虽多，但我们来自九十多个不同的部落。接纳我们的部落即使只有十个人，也不用担心会被外族血统遮盖。更何况我们的女巫会给那个部落带去庇护。”

　　羿目光深沉地看着面前的雨，沉默了许久，才说：“不错。”

　　纯狐从巫术中走出来，向我道：“快回去看看族人吧。”说完，她对羿使个眼色让他去那个白玉般的少女身边，顽皮地笑了一下。她拉起我的胳膊跑起来，说：“快走快走。”

　　我拉她停下来，表情凝重地说：“纯狐，你觉得那位族长怎么样？任何女孩子嫁给他都不会觉得委屈吧？”说这话的时候，没人知道我心中有多痛。

　　“说这些干什么？！”她不安地说，脸上已有了愠色。

　　“对不起。”我把额头靠在她的额头上，闭上眼，说，“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和想法我都能理解。我会尽快让他娶我。”她向后退了一步，流着泪走向族人停留的地方。她没有用巫术遮雨，长长的头发贴在黝黑的皮肤上。

　　第二天一早我在纯狐的庇护下醒来。她站在我身侧的树下，缓缓走过来，勉强笑着说：“我去了。”

　　我坐起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远去。我不放心她只身去有穷族。虽然她会巫术，但从有穷族的衣着看来，他们族中有一个不简单的人物。如果她被揭穿……我站起来，远远地跟着她。

　　她一看到有穷族人就慢跑起来，不时问问从身边走过的人：“还好吗？”

　　我往前赶几步，敏捷地上了树，利用秃树枝的形状把自己隐藏起来。在这个位置，我能一清二楚地看见羿和他周围的人。

　　“昨晚还好吧？”纯狐对羿说。若是不知情，连我也看不出那是她引诱羿的开始。

　　“挺好。多谢你的帮助，妹妹灵蓝已经恢复了。”羿果然老实，“灵蓝，有客人来了。”

　　原来她叫灵蓝。她像一只雪白的鸽子，听到哥哥的召唤就立刻飞向他；她又像一朵洁白的莲花，开在风雨之中光华四射芳香四溢。只是不管她像鸽子还是莲花，我那黑色的小狐狸总有办法将她玩弄于股掌。可怜哪可怜。

　　“谢谢你。”灵蓝对纯狐说。然而她突然看向我隐身的地方。

　　不会吧？我刚才没出声啊。她、她……

　　她抬起左手，白色长袖下露出一把半月形的东西，紧接着手拿一根细长杆的右手在“半月”前拂过，放开右手，那根杆子居然不见了！

　　紧接着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我耳边飞过。抬头一看，竟见一只巨鸟从高空斜落而下，落到三人身后。

　　这是什么样的巫术，竟能杀这么个庞然大物于无声无形！我看见纯狐的脸上也带着惊讶的表情。

　　这可如何是好？灵兰蓝似乎比纯狐还强。那么，羿会娶纯狐这个外族人吗？

　　但是，那只鸟没有死。它突然抬起翅膀扇向三人。

　　灵蓝把右手举过头顶，手心向鸟翅，大喊一声：“止！”

　　巨鸟似乎并没有变化。眼看就要被扇道，她又喊了两声，随即被扇了出去。羿正要保护她，不料自己也被扇倒。纯狐在鸟翅掠过头顶的一刻就半跪在地上，念出咒语止住了下压得鸟翅，杀死大鸟。

　　有穷族人本来欢呼着奔向那只鸟，现在却满面愁容地围在族长身边。

　　“把这给你们族长吃了，今晚就能醒。至于灵蓝，上次已经给她吃了一颗药，这次如果再吃，只怕药力太强，她受不了。好好照顾她就是了。”

　　纯狐可真聪明。先前给灵蓝吃药是为了给有穷族人留下好印象。这次却不给她药，是因为她无法判断灵蓝是否能不负族人的期望，就故意不让她醒来，以使自己成为唯一一个能保护有穷族的人。

　　此后纯狐频频去看羿。只过了两天，羿就宣布要娶纯狐，收留九黎族。

　　我知道纯狐是怎么做到的。她不过是告诉羿自己很喜欢他，要与他成婚。羿不答应，她就说再留下来只会被羿耻笑，不如离开。羿是肯为族人付出一切的人，虽不喜欢纯狐，但还是答应了纯狐的要求。

　　*

　　羿大婚那天，纯狐穿上有穷族人用灵蓝猎鸟的巫术得来的蓝狐皮，在我的带领下走向有穷族。到达他们的地方，有穷族人马上拥上来，围着我和纯狐来到篝火边，两族人上方的遮雨白光也融成一团。

　　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烈烈的火焰，多么希望自己能与羿对换，羿把纯狐交到我手中，我与纯狐牵着手，与蚩尤族人围着火，唱歌、跳舞……

　　羿终于从那个清冷的角落里走来。真可笑，新婚之夜还牵挂着妹妹！他向我们走来，表情痛苦。

　　可恨，要娶纯狐的人是你啊臭小子！！！总有一天，我会把纯狐夺回来的！

　　其实那一刻，我多么想向他挥出拳头，但我不能！我不能毁了所有族人的命运。我更不能输给纯狐的丈夫，既然羿能为了有穷族而忍痛娶纯狐，那么我也应该为了蚩尤族而忍痛放开心爱的人。

　　我与纯狐一前一后站起来。我想再看一眼婚前的她，但我终究没有勇气。如果再没有机会走到一起，这一眼又能改变什么？看了不过徒增伤感。若还能像以前那样，那么让我像平常一样吧，我可是不习惯悲伤的。

　　我把纯狐的手放到羿手中，头也不回地冲出狂舞的人群，冲进雨中。等到全身被淋得冰冷，我才走回纯狐的巫术下，站在这清冷的一角，看着纯狐勉强的笑容不时出现在人群中，又被人们遮住。

　　“灵蓝姑娘，快醒过来呀！”一个老婆婆忧郁地说，“族长娶了位强大的女巫，大家都很开心哪。”

　　我往左侧看去，看见灵蓝躺在一块大兽皮上，几个跳不动舞的老人守在她身边。一个瞎眼的老巫婆在兽皮上摸索了好久，终于抓到灵蓝的手，把一根钻了孔的鹿骨放到她手中，自言自语般地说：“这孩子一定很冷。”另一侧立即有一个老女人给她盖上一块兽皮。

　　我隐约觉得我与她是同样被冷落、被遗弃的人。这儿与那儿，不过几十步，却是冰火两重天。

　　许久，人们终于停止了歌舞，各自回去睡了。羿与纯狐进了新房。他们两个，一定都想出来看一看我和灵蓝吧，但他们始终没有出来。

　　第二天天空终于晴了。两族的人都高兴地奔跑着。

　　羿出来了。他满脸恼怒和后悔，手持“半月”和细杆子疾速走出了我们的视线。此后，连我这个外族人也看得出，他的脾气是越来越暴躁了。他是在后悔，如果婚期能延迟哪怕是一天，他就不用娶纯狐，不用与我们族融合，可是一切都晚了！

　　但他不会知道，有一个人比他更痛苦。为了不使自己伤心，我多次离开有穷族，骗来一个又一个部落。羿大婚二十多天后醒来的灵蓝则疯狂地教人们造各种东西，空下来就对着那根鹿骨法呆流泪。羿和纯狐自然也是日夜操劳。我们四个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羿不知道我与纯狐的恋情，但我总觉得，在那个绝色的公主身上，一定有着不一样的经历。

　　一年后，在大家的努力下，有穷族成了我见过的最繁荣最富裕的一个部落。于是我向羿提出建国。羿欣然答应。

　　*

　　建国后，有穷族空前强大。不断有各族使者来朝见羿。我把那些部落全收服下来，羿更信任我。有一天，他甚至许诺任我提一个要求，只要他能做到，就一定会答应。

　　“我要灵蓝公主。”我不假思索地说。

　　原本坐在羿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风情万种地看着我的纯狐顿时目瞪口呆，随即眼中烧起怒火。本来笑着的羿也呆了一刻，却立即把头靠在王后肩上，搂住她的腰，狂笑道：“很好！很好！”

　　我看到在宫殿最高处坐着的两个人都流泪了。羿的泪滴在纯狐的蜀国进贡的蚕丝衣上，纯狐的泪滴入羿用青玉束住的发中。

　　可是有什么办法？如果不是灵蓝那么聪明，我怎么会放弃这个夺回纯狐的最好机会？娶灵蓝，不过是要她成为我的奴仆，使这个聪明的女人无法对我和纯狐构成威胁。

　　*

　　我不知道纯狐为什么要将我与灵蓝的婚礼安排得于去年那一场一模一样，也许只是为了刺痛我的心让我放弃娶公主。其实她明白我娶灵蓝的目的，只是不能接受我与另一个女人同床共枕。她曾经多少次背着羿于我幽会，而现在，她除了要瞒过羿还要对付灵蓝。

　　她没有出现在婚礼上。

　　那天晚上，羿牵着灵蓝的手，把她交给了我。新郎、新娘和见证人的表情与内心，一定和一年前相同角色的一样吧。不同的是，新郎心中有一种成功的喜悦和对王被骗的同情。

　　羿没有多停留一刻。他缓缓踱回宫中，去面对那个与我偷情的王后。

　　我本以为自己会为当初的要求后悔，会丢下灵蓝抢在羿的前面去见纯狐，然后带她逃离有穷国。

　　但我没有那样做。毕竟是喜欢灵蓝的啊！虽不及爱纯狐那么深，但还是被她日日对着夕阳晚霞暗自伤神的凄美打动。

　　我拉着灵蓝向家走去，遇到要我们喝酒的人，就接过他们手中的酒杯和酒坛一饮而尽。

　　“来，寒夫人也喝一杯。”人们把酒杯凑到她嘴边。

　　灵蓝摇摇头，又无法躲开大大小小的酒杯。真是的，她教人们酿酒，自己却不喝。

　　“都拿过来，我替她喝。”我将酒喝尽，挽起她的手，拨开人群，说，“快跑，我喝不下啦！”
　　回到家，我带她进了新房，说：“你先把兰膏点燃，我马上就来。”我去洗了把脸，回去时房内仍漆黑一片。

　　灵蓝站在窗边，正吹着一根打了洞的木棺，吹出的曲子悠扬而凄凉。窗外云气分奔。月光勾勒出她的侧面。就像……就像坐在一艘木船上，倚窗观月，然后忽然听见云外女神的叹息，一声轻叹在水波上滑过，浸润了清冷的月光和朦胧的水汽，让人想起伤心的往事。

　　“不要吹了！”我走进被芝兰香草装饰着的新房，愤怒地说。

　　灵蓝停下来，在房子的那一头看着我，说：“对不起，这是我的习惯。我、除去吹……”

　　我记起来了！以前她总是在自己的寝宫里看着夕阳，等到夜幕降临，仍独自坐在窗前，从不点灯。每一夜总能听见这种呜咽般的声音，有时甚至会听见凤与凰的一鸣一和声。

　　她是一个神秘的女子，教会人们做这么多东西，可她从不提自己的事。我从没见她笑过，她一直保持着淡漠的表情和凄美的眼神。有时候我会问自己：灵蓝是活着吗？

　　她走过我身边，我突然拉住她。

　　“外面冷。”

　　“我不觉得。”她说。

　　“还是在屋里吧。”我关上门，道，“我真的……很想了解你。”

　　我还来不及看清她的表情，她就回身走向窗户。我正要点上墙上的灯，她就转过脸来，摇摇头。

　　我在床边坐下后，她幽幽说道：“既然你那样说，我就告诉你。如果那是你的真心，那就算我运气；如果是假意，我也无话可说。”

　　我没有说话。

　　“说出来没人会相信，我是共工的女儿。如今，共工族只剩下我一人。我以为她放过我了，没想到我彻底地成了凡人，只有一部分记忆没有被她消除。其实这就够了，现在我只需要生命和记忆，其他的东西我不会太在意。因为我是一个死了好几回的人。那次射鸟受伤，醒来后发现羿娶了纯狐，我没有很伤心，谁让我没有能力保护有穷族呢？幸而与羿相处的日子我几乎都昏迷着，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把他爱得多深。但还是会心痛的啊。我想教人们掌握生活用品的做法，让后解释清楚爹撞不周山的事情，再离开有穷国，生也好，死也罢，都不会去在乎，因为心已经死了，就无法估计自己的声嘶。每天看着羲和接送她的儿子们，我的思绪就会飞到云中。生活在神界多好，虽然很寂寞很枯燥，但有爹爹和族人，至少知道自己并不孤独。而到了这里，我才知道神的寂寞、忧愁和痛苦是那么虚无苍白，凡人的感受才是真实的。”她止住，一手轻轻按住胸口，又缓缓道，“对了，听说你提出要娶我的时候，羿笑着答应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羿娶纯狐时的不快，全因为灵蓝。

　　“是。”我故意不说羿的不舍和痛苦，因为私心和野心让我习惯性地再次撒谎。

　　“浞，夜深了，早点睡吧，明天哥哥还要找你商量事呢。”

　　“灵蓝，你教会了人们很多东西，但是有一样东西，你从没尝过。”

　　“什么？”

　　我走到她身后，双手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抛弃一切世俗利害的爱。你只见残阳如血，忽视了天空的湛蓝。你时时不忘痛苦的过去，又怎能看见快乐的未来。明天我去与王说，请他允许我们新婚出游。”

　　我不知道灵蓝的表情如何，但我能感觉得到，她正慢慢躺进我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