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梦萦水》有狐公子

3、纯狐

　　族人们都说我是蚩尤族最伟大的女巫。

　　女巫二字从未令我开心。人们生活富足时，女巫的生活固然无忧而宁静。然而灾难降临，站在风口浪尖的必定是女巫。冒着生命危险拯救族人是常有的事，诸如焚巫祈雨的祭天礼更是蚩尤族的传统。

　　自从蚩尤被黄帝战败，族人们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女娲神虽未灭我们全族，但她与诸神对我们族的歧视显而易见。从那以后，蚩尤族的巫术日渐发展，为的是有朝一日能与诸神对话，乞求他们的原谅。

　　但不知为什么，神给我们的生活条件却越来越苛刻。

　　听我那年事未高却苍老得不成样子的娘说，她听爹爹提起过爷爷年轻时的经历。与现在女娲亲自刁难我们不同的是，那时她派风、雷、水、火四神轮流镇压我们。风、水二神怜悯我们，从未为难我们。水神共工甚至每天赐给我们神圣的水。雷神、火神却截然不同。他们总是结伴而行，相互“帮助”。雷神发作时，火神射出他的箭点燃我们的草屋；火神降临时，雷神辟个响雷炸死奔走的人们。爷爷就是在一场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那场大火，使好不容易增长的人数急剧下降，只有二十几人逃过一劫，其中七个男子。不，应该说是一个男童、五个少年和一个老巫师。

　　那十七个女人多是少女。这是族中早就定下的规矩：发生任何灾难，都要把逃生机会让给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子，以保证蚩尤族的血脉能一直在这片容不得我们的土地上延续，让这棵被人们认为邪恶的老树能再次枝繁叶茂；而且年老没有生育能力的人，不管被灾难折磨得多悲惨，都得尽全力拯救可以维持本族血脉的人。那晚爷爷正在睡觉。他被大声叫喊的人们惊醒，刚坐起来，脸就被落下的草烧伤。他来不及叫醒身侧的家人，就被一个老婆婆拉着出了门。爷爷的后脚还未踏出门，房屋就开始倒塌。老婆婆拼命伸出双手护住爷爷，可高大的爷爷仍被砸伤。

　　“孩子快趴下！”老婆婆说。

　　爷爷记着族里的规定，趴着向外爬。眼看着老婆婆支撑不住，爷爷只能含泪忍痛一步步地离开她。面前一个驼背老头跑过来，同样举起双手，撑住快要倒下的老婆婆。两个老人就这样，为爷爷撑起了通往生的一小片天空。

　　第二天，羲和驾着龙车送上她十个太阳儿子中的一个时，火才慢慢变小、熄灭。仅剩的二十四个人在废墟中走了一圈，不见有一人生还。他们向着废墟痛苦，据说，他们泣出的泪化成了血，蔓延在他们污黑的赤足上。

　　当时的场景一定是惨不忍睹。每当听到这儿，我就会泪流满面，痛心地看向天空，想要质问高居在那儿的神。

　　他们决定西去。在西去途中，他们行乞行骗，他们繁殖后代，他们忍辱负重，他们坚强不屈。刚刚到达西王母的领地——此时爹已长大成人，人们就赶上了瘟疫。据说西王母只会赐予凡人两样东西：病与药。于是不久，她就派青鸟送来了治病良药。人们对她感激不尽，甘愿成为她的奴仆。西王母提出一个很合理的要求：我们为她采药、试药，她给我们艰苦却安定的生活。族人们开始很满意，可后来，又渐渐生出东归之心，因为他们有了一个能让蚩尤族生活的舒适的方法：与其它优秀的种族融合。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走上了东去的路。也许是女娲开始变得仁慈，东归时我们并未碰到太多困难。但是小灾小害仍让人们惶恐不安。他们开始挑选可以成为巫的孩子。我被选上了。虽然很不情愿，但我仍努力练习巫术，为族人排除困难。不久以后，我就成了族中最强的女巫，受人爱戴。

　　于是，日日夜夜与族长作出重大的决定成了我唯一该做的事。每次作出决定前，族长都会征求我的意见。可实际上，征求意见不过是他用来掩饰自己是个老糊涂的事实的一步，因为这个老头子一意孤行，从不听我的，然而宣布决定时总说“这是我与纯狐女巫共同探讨的结果”。他的决定多次带我们走向危险。这时便会有一个人站出来，把人们从危难之中拯救出来。他，叫寒浞。走出困难后人们抱怨连天，更多的是对我的责怪。“既然你是最伟大的女巫，你就应该保护我们呀！”“你居然那么无能！”

　　那死老头的决定让我受够了！我想我该采取行动了。

　　“族长，您辛苦了。”一个夜晚，我找到他。

　　“纯狐是你。”族长笑着看着我坐下。

　　“族长，我知道您为蚩尤族做了许多。如今我们族虽不在败落，却也无法走向昌盛。”

　　“这……”

　　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说：“只要您肯借一样东西……”

　　“什么？”

　　“你的命！”我愤怒地高呼一声，便“腾”地飞起，举起左手，但我立即被雷击中了。

　　*

　　“纯狐你醒了。”寒浞将我扶起，关切地看着我。

　　其实我早就爱上了这个英俊勇敢的男人。我不断努力学习巫术不仅仅是为了拯救族人，也为了能吸引他的心。

　　“族长他……”

　　“死了。”我不以为然地说。

　　“你怎么知道？”

　　“是我杀了他。”我得意地说，因为这种方法只有我一人掌握，而且没有人会怀疑是我干的。
　　寒浞疑惑地看了看我受伤的左手。

　　我笑道：“你不知道，我学过一种模仿神的巫术。昨晚我模仿雷神龙，用雷电击死了那老不死的。为了防止别人怀疑，我在同时击伤了自己。”

　　“真佩服你。”他用食指刮了刮我的鼻子，笑着说。

　　“为了族人，也为了你和我，我只能杀了那老头儿。反正他也活不长久。”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说，“我……很喜欢你。”

　　寒浞抱紧我，我知道，他是在暗示我他也很爱我。

　　寒浞当上族长后，我们一起努力，多次瓦解困难。族人也逐渐消除了对我的误解。我们以为在遇到一个可以与之融合的部落前不会遇到太大的困难。天知道女娲什么时候开了窍，突然记起蚩尤族的过去，居然变着法子来灭我们！不久前传闻风神失踪，而今共工居然被她杀了！

　　可恶！女娲居然为了灭我们全族而牺牲了两位神！

　　“看来我们必须进行大融合了。”在议事用的临时房屋内，我这一对寒浞说。

　　“不错。对方一定要足够优秀。或者……是某个神的一支远亲。还有，他们的人数应该比我们的少。”

　　我笑着说：“女娲的远亲就更好了！”

　　“没错。有那么一族，它符合以上所有条件。更妙的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与女娲的关系。”他顿了顿，对我一笑，说，“有穷族是最完美的选择。”

　　“可是如今天塌地陷，各个部落混乱不堪……不知有穷族是否介意与我们……”

　　“纯狐，你的巫术已登峰造极，我自然另有所长才敢爱你。这些年，我不断从长辈口中得知各个族的情况，我早已将它们的各个方面烂熟于心。有穷族虽不甚强大，但它以坚强闻名，巫术不甚完善。有穷族人居于黄河沿岸，图腾是小龙。还有，传闻他们的族长肯为族人的生存放弃一切。”

　　“如此说来，他们不会介意与外族人融合。”

　　“那要看外族人是什么血统。如果他们族长得知我们是蚩尤的后裔，他们断不肯接受我们的要求。到时候，我们只要让他们相信蚩尤族是由各方逃难得知人组成的部落，把握就会大些。”

　　“我这就去告诉族人。”

　　*

　　从那天起，我们部落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九黎族。因为我们尊称自己的祖先蚩尤为“九黎”，而外人根本不知道这点。

　　我们乘着四艘木船，在腥风血雨中漂流。我们仅靠少量的食物维持生计，艰难而充满期待地在黄河上度过了四十多天。原以为这场灾难不会这么快结束，谁想到就在我们看见一片树林中有蛇形标记和人烟时，天空似乎要放晴了。

　　我与寒浞忧心忡忡地上了岸，不知道渡过困难的有穷族是否肯接纳我们。

　　试试看吧。我与寒浞对视片刻，一齐点点头。看寒浞的神色，他是一定要让对方答应融合了。

　　就在我们刚刚下定决心时，天空似乎破裂开来，雨如瀑布般暴泻而下，地突然倾塌。暴怒的洪水差点重奏我们的船只和未登陆的人。

　　“快，快进林子！”寒浞拉着我往前跑，不断地对身后的人喊，“快下船哪！”

　　难道，是女娲识破了我们的计划，要再次惩罚我们吗？女娲，你可知道，为了将我们赶尽杀绝，有多少凡人死于这场灾难吗？

　　我们在黑暗的林子里奔走。身后的人们紧跟着我和寒浞，有的人开始痛哭。

　　我拉着寒浞停下来，未及解释，就用巫术阻住暴雨。“大家都呆在这儿。”我在雨声和人声中大喊，“都在这儿别动！”

　　“我们去找有穷族！”寒浞拉我走出我的巫术，“救下他们……”

　　我再次使用巫术护住我们。白色的光芒在我们周身荡开。可笑，两个受神压迫最多的蚩尤族人在此时一定是这片林子里最像神的人吧！

　　“神哪，救救我们吧。”我听到前方人们的呼喊。

　　我们急忙跑向他们。那里，四十多个身穿兽皮的人跪在地上，被雨击起的泥水溅在他们的身上。

　　我只觉得又可怜又可笑。可怜的是他们无辜受罪，可笑的是女娲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令自己的远亲受着苦。人群中一个巫师时而跪下，时而立起，头顶上的蛇状白光始终无法扩散到他人上方，最后被雨打散，因为我悄悄地压制住了他的巫术，而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只是烦恼地再次施展巫术，再次失败。人群边是一对男女。男的跪在地上，抱着那身穿白衣的白净少女，面容忧愁。

　　我们身上的白光照亮林子的中心。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向我们。我趁机缓缓抬起右手，举过头顶，立即有一道白光飞向他们，伸展开，护住他们。

　　“族长，快看！”人们激动地提醒那个离群的男人。

　　族长慢慢抬起头，看向我们，并未表现出惊奇，只是平静地道了声谢。

　　我跑过去，也在那女子身边跪下，问：“她怎么了？”

　　族长没有答话。

　　我看着这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又是同情又是嫉妒。可怜这样美貌的一个人儿竟被病魔缠身。“她生了什么病？”

　　“是旧伤。”族长把右手从白衣女子背后伸出来，手上沾满鲜血。

　　“这样吧，你回避一下，我看看她的伤势。”

　　族长犹豫了一会儿，摇头道：“不用回避，我是她的哥哥。”我知道，他是不放心将她留给一个外人。

　　“男人还是回避的好。”我抱住少女，推开族长，“走吧走吧。”

　　他站起来，迟疑地一步步走开。

　　我做了个赶人的手势，便用法术遮住我与少女，也不看她的伤，给她吃了颗西王母赐的药，据说那药能治任何伤病。我抱着那女子透过特殊的防护帘向外看去，看见两位族长背对有穷族而立，在谈论着什么。有穷族族长不时看向这边，我就对他做鬼脸，反正他什么也看不见！小色鬼，想偷看人家的身体就直说呗，还用什么“妹妹”当借口！你妹妹既生得这么白，你爹娘为什么不把你也生得白些！我才不信他是你妹妹咧！不过长得倒是挺帅的。但哪有我的寒浞帅！嘻嘻。我坏坏地想着。

　　不久我撤下防护巫术，告别了有穷族，与寒浞返回族人哪儿。

　　“纯狐，你觉得那位族长怎么样？任何女孩子嫁给他都不会觉得委屈吧。”

　　“说这些干什么？！”我从他的口中听到了危险的信号，心中又是慌乱又是生气。

　　“对不起。”寒浞把他的额头靠在我的额上，闭上眼，说，“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三天后羿大婚。

　　婚后第二天，灾难过去，羿大悔。

　　一年后，羿建有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