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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别离 ...

  •   又一年冬天,岑知微骑马望十八州部落走了一遭,见天虽寒冷,百姓衣帛厚,仓廪足,山珍野味熏制悬梁,丰衣足食准备过冬。于是心情愉悦,策马而回。通衢大道上兵马连缀,钩琏述职完毕,也正风尘仆仆赶回山阴。

      与岑知微碰见,钩琏笑道:“正好要给你看个东西。”与岑知微乘上金鞍白马,到了驻扎山阴士兵的绵城去。高山夹道,数十万兵卒陈列泷水之畔,只见营角旌旗漫卷,寨栅连亘六七里,军容整肃,乃泱泱强兵锐师。

      骑马并进,从寒江走上山峦,钩琏俯视其下,目光不觉流露出赞许,勒住神驹不安的步子,笑道:“记得你刚来山阴,目下无尘,我生怕被你轻视,曾趾高气扬相邀阅兵,反被你教训。至今日,方知以前的我,确实坐井观天。”

      岑知微俯瞰川上兵马,略一回头,几年前的轻狂少年也已成熟稳重,深邃的眉峰掩藏重重心情。不觉道:“王上久任汉军,思虑见识,早已增长。”

      “不错。这些兵——六年,我一手带出来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岑知微心中一惊,钩琏乍露的野心却已抹去,笑道:“以后就靠这些兵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了!”

      拍马而回,一路默然,气氛僵硬。岑知微在寒石旁勒马,轻言细语地道:“王上若有反意,你我此生的缘分便断送了。”

      钩琏勒马,背对着他:“陛下终日饮酒,淫乐宫女;太后扶植外戚,与朝中大臣对抗;外戚吕岩,好居功,善妒,害死无数贤良。满地黎庶尸体,谁睁眼看见了?汉室气数已尽,你为何不知?”

      “文帝、景帝年间,外戚作乱,太后干政,亦有人言汉室气数已尽,但又逢文帝,不仅挽倾颓陵替,更令万朝来拜,出华盛之治。”

      “可汉室已再出不了一个文帝。”

      “只望王上勿做被五马分尸的胡王。”

      钩琏顿时无言,眸中闪过一丝恨意,扬鞭策马,置岑知微于不顾,狂风般直往山下席卷而去。

      岑知微迎冷风在寒江畔站了片刻,催动马匹回城。一队快马飞驰来接,独不见钩琏,想必在生气。岑知微将缰绳紧了又松,不知何时起,见钩琏心痛,他也心痛。进门入檐,取下鹤氅抖落寒意,门内传来人语,陆彦神色慌张从内蹿出。

      裂开笑意:“岑大人。”

      “咣当——”一只铜壶滚到地上,钩琏也快步趋出,避开目光:“陆彦刚从京城回来,跟我议事。”

      如此惊慌失措,岑知微看在眼中,只低头摩挲手中细绒的领子。

      钩琏关切道:“路上受风了么?我叫陆彦专在京城寻吴子之画,刚运回,正放在离宫,去看看?”

      岑知微径自走了。画室中檀香素净,忧郁清芬,刚站定,钩琏便进来,在他身后将画绸上下扫望,漫不经心。看毕,将岑知微揽在怀里,静默许久:“我方才不该生你的气。”

      岑知微动了动唇,复归沉默。
      六七年,惯为冷淡之态,一时温存语,无从可言。

      钩琏吻他的鼻尖,满目怜爱:“这些日子,母亲一直念叨见你,不如去神宫暂居,在座下侍奉上神如何?”

      何故将自己支开?岑知微又不语,钩琏笑了笑:“涉及天下政事,你一直对答如流。但对你我之情,却从来无话可说。”

      “王上此情错付了。”

      “是么?我有时亦想,从七年前洞中强迫你至今日,究竟我快乐更多,还是你痛苦更多。”钩琏却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潮湿,“若能重来,我一定放你回京。”

      岑知微扶画的手一颤,惊疑将他凝视半晌:“王上此言,无异于杀人诛心。”

      钩琏眸中有千言万语,摇了摇头:“明日再动身吧。”

      第二天,钩琏亲自牵马送岑知微入阴骘山神宫。晚上陪住了一晚,清早离去。

      神宫内空阔冷清,只台上供奉云母上神之尊,其余皆山阴族土民,不通汉话。岑知微终日供奉神台,替换香烛,不与人语,倍觉堵闷,傍晚正要在山间散步,见神宫已被军兵围住,拦住他步伐:“王上说,祭祀需诚,不得漫然走动,于神不敬。故劝大人止步。”

      岑知微明白钩琏这是变相将自己软禁了,不得已踅回宫内。夜间,钩琏披星戴月而来,抖却寒气,只顾着和他温存缠绵。岑知微到底没问,一觉睡到清早,钩琏已束身整然离去。

      日日如此。一连半月,钩琏休假已过,领兵回了京城。

      岑知微这些日子睡眠不足,午时在榻上打盹,忽被一阵凉风吹开眼。乍见满屋皆是无头之尸,浑身血污,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尸走上前,对着他,半晌不语。

      岑知微望见尸穿大红官服,麒麟纹绣,慌忙跪下叫“父亲!”尸体不应答,只一掌朝他掴来。

      岑知微躲闪不及,猝然惊醒,心乱如捶,眼泪直流。自绝义后,他与父亲再未相见,忽然一梦,不知预示着什么!

      岑知微垂泪半晌,起身散步抒怀,神宫外围依然铁甲林立。走近,却见兵士正在殴打一个少年,衣衫褴褛的少年伏倒于地,伤口血肉条条绽开,正抱头哀声求饶。

      岑知微怔住了。少年求饶用的汉话,山阴兵士素来厌恶汉人,越听他哀求,下手越重,眼见少年口角吐血,双眼翻白,快要死去。

      “住手!”

      士卒长立即站直:“大人,他擅闯神宫,冲突上神,我们正要将他逐出去。”

      “逐下山便是,为何殴打不止?”岑知微招手,“将他抬到后院,治好了送走。”

      士卒长慌忙摇头:“汉人竟想入神宫?不可玷污上神。”

      “那你看我是什么。”岑知微问。

      士卒长理直气壮:“大人不一样,大人虽是汉人,却乃山阴族月神转世!”

      岑知微只得思虑道:“若不能进,你们将他抬到医馆去,治好了送走,不得有误。”

      士卒长口中呶呶,领命与两个军士将少年扛起,不料翻动之间,少年身上落下一卷包袱。那士兵粗莽拾起抖落,物什纷纷而下。岑知微正回身,被一件东西勾住目光。

      是一块羊脂玉,色泽黄亮,似他幼年所佩之物。命人取来,翻到背面,上纂一“岑”字。

      岑知微猛怔住了,将包袱翻看,内有书信一封,未用火漆封口,似乎是匆匆写就。

      甫一翻开,字里行间,两个月前京城的烈火便烧了起来。

      那一日,归义王钩琏北击匈奴凯旋,举国欢庆。领三十万兵卒驻扎畿外,将士们取乐京城,四处强侵骚扰,引得民怨沸腾。归义王纵容不管,太后屡禁不止,稍微言重,引他不快,竟当朝直言“老妇孺子,虚懦无能,当取而代之。”

      谋逆不臣,其意昭昭。随后大步走出景阳宫,满朝竟无一人敢拦。

      归义王居功自傲,太后本忌惮威势,一再忍让,那日慈颜大怒,颁谕收缴归义王印绶,下狱诛杀。禁卫军到了军营,只见印绶悬于梁上,钩琏留书一封,人已不见踪影。书中言年关一过,必兴兵北上,将汉室老少赶尽杀绝,朝中老朽驱为猪狗。

      朝野惊恐,皇帝龙颜大怒,方知钩琏自归顺汉室那日,便开始了蚕食鲸吞的宏图。南征北战,悉晓内陆各关隘险要,扶植兵力,收买人心,传播威名,如今功高盖主,竟有染指于鼎之意!

      于是下令清算归义王同党。平日过从甚密,多加举荐,赞不绝口者,通通缉拿问罪。而岑太傅一家,世代簪缨,竟嫁子为妇,做出有违天道之事,必包藏祸心,早纳臣于异族!

      故满门抄斩,诛杀九族。

      并出圣旨,星夜发往山阴,令岑知微饮鸩自尽。

      岑观郢写书信时,岑太傅府门外铁甲森然,前院已血流成河,烈火将他与岑知微肖似的脸颊映亮,手中笔走龙蛇,泪水滴入翰墨。

      “……吾弟知微,委身异族,父亲因之痛怒绝义,然七年内思悔之泪,海不足盈;母亲亦然……兄命不久矣,惟煦儿一脉骨血,年幼可怜,不忍见其死,托命于弟。弟当以亲子教之,修身修德,承续家业。宦海浮沉,身不由己。惟愿煦儿此生不入庙堂,竹篱茅舍,足命可矣!痛哉!

      兄,绝笔。”

      信封坠落于地。
      原来,钩琏特意将他送入神宫,竟是为了隐瞒岑家被满门抄斩之事!
      岑知微踉跄跪倒,唇中吐出数口鲜血,猝然昏死。少时苏醒,癫狂一般嘶吼:“方才的少年在何处?”左右不能语,岑知微赤足奔出神宫。士卒慌忙引路至山下,只见一具新鲜的死尸。

      士卒长颤抖道:“方才少年说要找大人,但王上有令,不许大人见任何人……”

      岑知微痛怒交织,散发大哭,命人搜寻少年同伴,在山下一株菩提树枝杈间找到襁褓,但怀中婴儿身体青紫,已被毒蛇咬死。

      “想必,想必少年特意将婴儿放在树上,以免遗失,才敢独身上神宫……但,但……”士卒惊慌不能言,伏地跪下一片。

      岑知微仰天痛哭,嘶声质问青天:“我岑知微此生从未做过坏事,为何却害得家破人亡,父母血胞死无全尸!”

      漫天腥黄浓云,寒冷无人应。岑知微脸上凝结冰霜,泪中混血,丝丝缕缕,襟袍上绣的洁白清皓梅上初雪,早已血污不能辩。

      这些年他竭力修心,以德报怨,淡化身心之痛,只想以有限的精力为生民立命。而坚韧之气性,忠国之品格,却成奸佞之贼……他一直以为事在人为,错了,都错了,被耍的团团乱转……天不容人,这是他的宿命。

      不知如何回去的,怀中死婴被抱走了。神宫光线昏瞑,幽幽浩浩,宛如永世不能脱离的地狱。

      钩琏快马加鞭,只两天一夜便从下京回到山阴,下马,马倒地而死。风霜雪雨,迎面而割,心中越如火煎,五内俱焚。

      奔入神宫,见岑知微着孔雀纹官衣坐在椅上,薄光浮尘,不过三日,满头青丝竟成白雪。彷如一只枯萎的鬼魅,下颌瘦紧,双目血痂凝固。听见动静,岑知微站起身:“王上,小人等候已久。”

      钩琏不知此日已是死别,慌忙置辩:“知微,别听他们胡说……”

      “王上,小人目瞎,心已明了。”岑知微面沉如水,望着他的方向。

      三天,竟哭瞎了眼。钩琏掉下泪来:“知微,我无意害岑家老小!是吕岩妒忌我功名,故意向皇帝弹劾,皇帝昏庸不能辩物,才——”

      岑知微轻声道,“王上一生恣意妄为,既有兴族霸图,无需为小人踌躇。而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小人宿命如此,其实无恨。”对此生已恩怨盖棺定论,拾起桌上之剑,倒向颈部。

      那一瞬,他好像想到什么,停下道:“这半生,小人从未做过自己。生是下贱,死亦下贱。只求王上相忘,勿复牵挂。”

      说完,提剑自引,切割声如裂锦,鲜血已沿寒亮剑身往下流去了,连滴坠落,逐渐汇集成涓流,倒映出钩琏一张猝然惊痛的脸。

      岑知微力不能支,扑身倒入钩琏怀中,虚乏地攀引上手,枯腕上缠一枚玉佩,似乎想带入土内。

      钩琏记得,这玉是当年他镇守西域时买的,没曾想岑知微佩戴至今。越发哽咽颤抖,痛不可言,将岑知微冰凉的手贴在脸上,任由泪水浸透。满手滑腻的血,怎么止不住。他向来视人命如草芥,肆意践踏。可草芥之亡,焉能复存?

      眼泪滴落手背,一丝一缕化开。岑知微知钩琏心痛,欲看他最后一眼,目前漆黑,才想到自己已瞎了。

      相聚半生,恩怨交织,从今,不复相见了。

      岑知微忽然悲声哽咽,不过一两声,便垂头而死。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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