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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笑柄 ...

  •   一晃数月,年已隆冬。归义王携家眷入京上贡述职,陛下亲下阶而迎。漫天雪絮,腥黄浓云下密布着雪点。一行人从宫门蚁列而出,步履匆匆。轿帘打开,半掩出一张清俊沉静的脸。几片雪絮飘入,礼部郎中即刻道:“天凉,岑大人当心。”

      岑知微觑见一张生涩的脸,道:“往日在礼部不曾见过大人。”

      郎中笑着一点头:“是,岑大人出使南地足一年半,礼部人事略有调动。”

      岑知微略略问了几句便罢了,方得知自己侍郎之职已解,只是割舍不下。出了宫墙,入平正街,往胡同巷子里绕。新年方过,各府门楣上的红纸崭新,映着白雪,颇为喜气。眼见熟悉的各府,岑知微心中越发忐忑了。

      轿停,陆彦从外问:“岑大人,已至尊府,是否要入府与亲人叙叙温存?”末了小声加一句,“王上问的,他准你去。”

      岑知微怔了一怔,起身下轿,陆彦又道:“还是径直回王府,向宗□□、礼部备明,先下拜帖,择日再去?”

      “不必。”岑知微思虑再三,走到府门,那守门的小厮正在打盹,看见他陡然爬起身:“二!二公子……”

      “好久不见。”岑知微颔首,小厮连忙往门内跑,却刹住脚,“公子请在此等候,容小人禀报。”

      岑知微正想踏门而入,步履戛然而止:“多谢了。”

      小厮一溜烟不见,许久不见回来。身后响起窸窣的踏雪声,钩琏问:“怎么还不进去?”

      岑知微不语。陆彦老妈子地解释:“汉人是这规矩,何况岑大人尊父德高望重,怎能轻易见客?需得先下帖子,如此如此,有讲究的。”

      “儿子回家还要等?破规矩。”钩琏声显烦躁,声音压低了些:“把我身上这鹤氅送去,给他披上。”

      陆彦捧着氅子过来,还残存着一丝余温。岑知微垂下目光,掩唇咳嗽一声。门内突然响起痛苦的叫声,一位老奴跌跌撞撞跑来,背后跟着一行人。

      岑知微眸中一亮:“孙管家,李奶奶……”

      孙管家两眼通红,慌忙揽住岑知微,言语哽咽。待看到阴森森立在雪中的钩琏,低头掩饰着恨意道:“少爷,少爷回来了……”

      他身后的,都是将岑知微养大的下人。看了半晌,再无其他。岑知微心思沉下,问:“父亲和母亲,最近身体如何?”

      孙管家又垂泪了:“老爷夫人一切都好,都念着少爷。只是,今日……”言多躲闪,“老爷事务繁忙,夫,夫人亦在佛堂静休……少爷不如,改日再来……”

      居然是逐客令。岑知微心口刺痛,勉强笑道:“好,那我改日再来。孙管家,保重。”

      “老奴送送少爷。”孙管家慌张迈出门,身后有人使眼色,他不顾,径直往外走,“老奴这些日子,天天想着少爷。少爷,见瘦了,都脱形了!”

      走远,岑知微才问:“父亲不愿见我么?”

      孙管家不答,只哭:“少爷在南蛮,过的好不好啊?老奴都担心死了!”抬手拭泪,不留神袖中掉下一封书信,慌忙去捡,岑知微已经接过。

      雪絮落在蜡黄的纸上,墨迹银钩铁画,写着“绝义书”。

      岑知微心口重痹,撕开封口,取出信笺:

      汝不知羞耻,败坏人伦,大伤雅道。吾教化不行,愧对祖宗。令从今绝义,再无相干。

      若觍颜踏入岑家一步,乱棍轰出!

      岑知微十指收紧,纸面掐下数道刻痕,双膝一软跪上薄雪。清瘦的脸被风刀霜剑割裂,不觉疼痛。果然……那日的劝说书信,只是敷衍塞责,父亲内心早痛恨他了。

      跪了许久,岑知微往府门磕了三个响头,摇摇欲坠起身离开。

      王府曾为青王府邸,青王因私通北王欲图造反,被抄光家底,宅子如今赐与归义王。府中数日,陆陆续续有旧友遣仆从送贴而来,十之八九是割袍断义书。钩琏冷笑:“若将写书的气节用来报效朝廷,汉室何至昏聩如此。”

      岑知微只将书信放入匣中紧锁,再不翻看。那日雪初晴了,王府中人马走动,平添了些热闹。陆彦从门外引入一搭班子,赔笑道:“大人,听说这是京城最红的名伶,请来,给大人解个闷。”

      岑知微静默半晌,略一点头,陆彦如释重负,连忙叫人在院子里搭台唱戏。

      咿咿呀呀,岑知微没听进去,花红柳绿时,只不自觉双目潮湿,掉下泪来。

      伶人上前回话,一双杏眼将他直勾勾盯着。

      岑知微打起精神,身旁从山阴族带来的侍女奉茶,随口叫“王妃”,伶人双眼一亮,脱口道:“原来大人是归义王妃!”

      陆彦还没来得及呵斥。

      岑知微厌倦地抬了抬手,让他下去,回房中更衣,轻马出了院门。

      王府冷清,东华街却繁华热闹,集市如火如荼。正要入书市买些东西,却见檐角下支起个棚子,一人执牙板说书,脚下若干人团坐而听。

      听了两句,岑知微不自觉停下了脚步。耳中是“山阴王与爱妃举身摇荡,或起或落”,拾起案上翻卷的话本《岑郎弁钗记》、《异族龙阳君》,略一翻,皆是“嫩竹滴露,娇蕊微舒……水旱并行之趣”。将话本丢下,一径入了书院。

      书局秀才拨拉算盘,抬头望见岑知微,指尖一抖。又低头:“岑公子,别来无恙。”

      岑知微以前常来,与秀才颇有交际,平声道:“陈兄,近日书局,可有新进医药、农事典籍?”

      陈秀才吩咐童子去找,又低头拨算盘:“许久不见,公子见得清减些了。听说归义王粗野蛮狠,杀人如麻,至于以人肉为食。公子当真委身于他?”

      岑知微喉头发紧,陈秀才微微一笑:“公子有皜皜之质,濯濯之仪,玉洁月华,便宜他了。”

      “在京城已传为笑柄了么?”岑知微干涩道。

      “是也?非也?以公子的见识,此事绝非贸然之举。既然心有丘壑,又何须管他人是非?”

      岑知微踟躇半晌,低声道:“多谢陈兄安抚。”

      陈秀才只摇头:“天下之势,愚兄不敢多言。但愚兄揣测,若不是公子英明,恐怕南疆早起了争端。乱又如何?无妨玩乐,无妨——呶,听那些个腌臜话。”

      岑知微心中一暖,付了书钱,告辞走到门口,却又掉头:“陈兄,愚弟此次随归义王回京贡奉,府中杂乱,不敢相邀。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了。”

      陈秀才抬头:“公子为何要回去?何不长居王府?”

      岑知微勉强笑道:“归义王无意让我留下。何况,在京城听闲言碎语,不如回南疆去。山阴百姓虽不懂文韬,却真诚热情,待我很好。”

      陈秀才摇头叹气:“下次相见,先罚你三大白。”

      岑知微出了书局,陆彦悄声道:“大人若想趁机留下,向王上说情,应该可以通融——”

      “无需多言。”一道冷风夹着雪吹来,岑知微又不自觉滑下泪水。

      “我愿回南疆。”

      在京城待至小雨时节,车马从王府列次而出,遥遥望南郡而去。又入南境,心情却和两年前不同。车马到流光寨时,青山夹道,绿意绵绵,岑知微沿途欣赏秀色,却见田亩间每走不远便扎着一条白幡,下以米筛扣小碗,盖着漆黑的火纸灰烬。

      岑知微单手挑帘,回身道:“为何一路多殡葬之祭?”

      钩琏略略一看,乏力道:“前年瘟疫,至今仍受其害,比去年还要好些。”

      “只是瘟疫?”岑知微沉吟半晌,“山阴农事不振,至今仍未恢复,何况传统依山林而食,耕种浅薄,从无积蓄。所以到春夏青黄不接之时,百姓多受饥馁,饿死者陈尸遍野。”

      钩琏略显狼狈:“山阴世代如此,性命在天,我也无力挽救。”

      岑知微无意与他争辩,打起帘子,一路察看水土地貌,风雨倾入,浑然不觉。钩琏支身撑过:“吹风不冷么?看看就行了,你若有什么计划,改天我陪你一起考察。”

      马车内昏暗,陆彦在外窸窸窣窣点起灯。岑知微双手被他拢入,专注地揉去冰冷。钩琏年纪虽轻,双手已十分粗糙,典型的武人的手。

      那种刺骨的硌疼,类似钩琏的情意,总是无意识投放过重,刺伤了他浑然未觉。岑知微闭上眼,感到钩琏将自己搂紧了怀里,从鬓角吻至唇畔,反复辗转。

      在马车上钩琏已兴起,到驿站立刻撤下左右,夜深才开门出来,与驿官细致吩咐饭菜口味,亲自端着进了房门。

      岑知微披一件外衫,素衣玉纨,正倚床看书,眉目显出强撑的倦容。钩琏将饭菜放上案,正在布置,听见他说:“流光寨土地肥沃,只是林地太多,倘若以火焚烧,开荒垦地,习耕作之法,可以积粮。”

      “是,是。”钩琏倒上酒,“这些事要你多操劳,今年我送你回来,就启程去西域,与大月氏、吐蕃做拉锯之势。”

      岑知微喝了口鸡汤:“你要走?”

      “陛下多了一把锋利的刀,怎么闲置不用?”钩琏手下放着一碟肉菜,色泽生红,只是稍作庖制的肉类。他说,不吃生肉浑身没劲,但因岑知微不喜,已在竭力改了。

      “多久?”

      “以后大概长居于外。”钩琏喝了口烈酒,“任我留在山阴,养虎为患?陛下看似乖觉荒淫,还有点脑子。”

      岑知微缄口。从未想明白钩琏为何归顺汉朝,一年前还信誓旦旦要扫荡北地,怎么因为自己一人,抛了豪壮之志?

      正思量间,钩琏突然停下吃喝,垂视他:“你舍不舍得我走?”

      岑知微平静如水,不发一语。钩琏自笑了一声,换问:“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半晌,岑知微举起一杯酒:“王上保重身体,预祝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清脆碰杯,钩琏没说什么。自成亲之日,他从未跟岑知微发过脾气。酒过三巡,对山阴日后发展的漫谈已说尽,灯火黯了几重。撤桌,洗漱,岑知微困乏之至,方躺下,钩琏一身寒气翻上床,又缠着他寻欢作乐。

      岑知微并无回应,钩琏却情动难忍,似乎故意将他弄疼,至晚方歇。

      翌日岑知微起的迟了,驿站车马少一半,钩琏也不见人影。驿官道:“王上今早天擦黑启程赴任,已前往甘孜。说山阴内外大小,皆由大人定夺。”取出手谕。

      岑知微点头,随即上了马车,再往南行。

      到城中安置下,岑知微着手教民耕种之事,亲赴田间分发粮种,令工匠制农具,垦荒造田,兴修水利。种稻,养蚕,织麻,培果……各州各寨,连日奔赴查看,赶在春日尽时将农事交卸。又大批兴办学堂,制定教册,开设书坊,尽力革新除弊,剜除山阴族迫在眉睫之积弊恶习。

      盛夏最热时,岑知微热的青衫湿透,仍忙于每十日给钩琏写的信,陈言山阴政务,事无巨细。将信封交付传人,疲惫至极,便在凉塌上小憩。心思昏沉,阵阵凉风拂来,清爽舒心,甫一睁眼,却见钩琏站在身侧,不急不缓地为他打扇。

      岑知微坐正,陈述这三个月山阴事务大小,钩琏望着他,心不在焉,只点头说好。

      说的岑知微也没了味,问:“王上回来,想必边疆战事已解,情势缓和。”

      “我溜出来的。”

      岑知微无话可说,半晌才客套道:“边疆形势如绷紧之弦,主将执弓,不可擅离职守。”

      “三个月,我日夜忍情,实在遏制不住。”钩琏自顾自道,“明天就走。”

      岑知微背身去看架上的书册,明明在手边,半晌却找不到。心中微叹,回身道:“王上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去休息。”

      “你几时回来?”

      岑知微手一顿:“很快。”

      “那我等你。”

      “王上在此,我无心理事。”

      钩琏怔了一下,点头迈门而出。

      回宫中饮食毕,意料之中的耳鬓厮磨,一夜温存。天未明钩琏便走了,岑知微起身,随身所佩的玉石不见,大概被他拿走了。几月后,钩琏命人送来大量财宝,华服,玉器古玩。岑知微皱了下眉,只随手取了一块玉。陆彦正好在旁边。下一月,兵车便送来无数书籍典册,诗词字画,机巧玩物。岑知微驻足欣赏半晌,陆彦侧身退出。及至年关,京城繁华之处,无不传言归义王虽是异族,颇好风雅,四处求取文人雅词,收藏颇丰。

      这一年,钩琏述职毕,刻不容缓回山阴,还给岑知微带来了一位高洁狂士。这位狂士丹青妙法,吴带当风,朝野闻名。看见岑知微却啐了一口,钩琏未及阻止,那些“为奴为婢”“自甘娈宠”“致使父子恩断”的话已说了出来。
      岑知微笑意勉强,命人放了这位狂士,好生送回京城,却在年初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而久病初愈,又逢上春令疫气,不甚感染,从此缠绵病榻数月,咳血伤风,几将油尽灯枯。
      这一年,钩琏自军营与山阴辗转,四处寻方求药。他年不过二十出头,奔波劳苦,青丝中白发当风。

      那一日岑知微大咳,吐血倾盆,自觉已无活意。却一睡之下,突然好转。钩琏从门外进来,一抹消瘦直硬之姿,将他抱在怀里。钩琏形容憔悴,手腕,脖颈,心口,都添上了崭新的刀疤,白纱裹着,沁出红意。将他吻了半晌,无其他动作,起身离开了。

      这一年,钩琏屡次擅离职守,守关不利,朝中文武大臣,多参他一本。陛下扣其俸禄,令他思过。而朝中局势日危,北地跃王造反,以“清君侧”为名,率十万大军杀入京城脚下。好在太后妙计,驱使禁卫军抵抗,又劫掠其子为人质,诱其退兵,并诛杀九族。东方溪陵郡、白琦郡、东阳郡有反贼勾结作乱,势力浩然,震惊朝野。
      有人进言反贼与外戚吕岩大将军私通谋反,被杖杀。

      岑知微再入阴骘神宫祭祀上神,坛上已不再陈列人尸。母神大怒,斥责钩琏听信外族佞言,不用人牲,败坏上神赐予的基业,是在找死!令人将岑知微砍头谢罪,钩琏勃然大怒,掩着岑知微,当庭与她对骂。

      祭祀不穆,大伤雅道,山阴族民莫不诚惶诚恐,惊惧垂泪。

      母神问:“你刚收了好处,翻脸不认人。若不是上神施救,这个妖孽早死于疫气。如何,可怜多病多愁身,你还有多少年的寿数,可以换命给他?”

      岑知微百思不解,山阴虽巫术风行,以寿续寿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岂可信以为真?钩琏生了一场病,岑知微也只当作巧合而已。
      春夏,钩琏仍奔赴边疆,秋冬又接圣旨,令领兵五万,平息溪陵郡、白琦郡、东阳郡三地反贼。

      此行凶险异常,钩琏却打出了名声。从这日起,山阴王率领阴兵鬼将,呼风唤雨的传闻响彻九州。据说他作战时,能兴云起雾,撒豆成兵,驱使凶猛异兽,一人抵挡千万人。

      从无败绩。

      这一年,钩琏平定三郡内乱有功,太后恩赏,封“定远将军”。

      再一年,四皇子勾结匈奴、大月氏,从北侧、西侧进军,己为内应,长驱直入,直捣汉室心腹之地,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四皇子羞愧自尽,但异族军已势不可挡。钩琏受命于吕岩大将军,与安定侯钟闻鹤、靖王、岑太傅领兵三十万,在闳县布下军阵。历数月,大败敌军。

      钩琏立功无数,太后大悦,封“破虏大将军”,从此炙手可热,朝廷侧目,莫敢睥睨。

      岑知微听闻钩琏与父亲共御外敌,心中拨乱。这几年,钩琏屡为朝廷立下奇功,京城中无不传唱。但回到山阴,却越来越伤神。那一日,宫中忽然来了一位望气者,见到钩琏,伏地跪拜,称他有天子之气,五彩晶莹,正化为龙形,顺风直升。

      钩琏但笑不语,领望气者去神宫拜见母神,重赏之,与母神和解。

      岑知微冷眼旁观,道:“你既然归义汉室,再有反意,就是奸臣佞贼。”

      “成王败寇,史书是胜利者写的。”这几年,钩琏的性子已沉稳许多,笑道,“不过,我为何要反?倘若我反了,不是要你背上累世骂名?”如今钩琏的一举一动,朝野为之注目,不得不谨言慎行,这句话也大可能撒谎。

      岑知微却信了。人非草木,与钩琏成亲已四五年,曾揣测失宠后会尸骨无存,至今未有发生。钩琏待他又爱又敬,岑知微感念在心,已在心里淡化了伤痕。

      又一年春暖花开,钩琏将京城牡丹以锦帛御寒笼罩,放置于案前。岑知微看了半晌,展颜一笑,冰霜初解溶溶漾漾,艳如桃李。
      钩琏倚案将他打量许久,竟说不出一个字。

      及至深夜,情稠意洽,青丝相结。钩琏喘着气问:“现在,你可愿与我为……夫妻?”

      岑知微眼中倒映他的潮亮双眸,似乎醉了,醉的五迷三道,不知清醒的尽头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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