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情》若星若辰

6、在山洞中

　　“岑大人这数月殚精竭虑，已气血虚痹，方才情绪大恸，一时……”

　　岑知微隐约听见苍老人声，身侧有人静坐，走动，许久悠悠转醒，侍从正向门口低声道：“王上有伤在身，本不必为大人亲奉汤药……”

　　一道剪影落在窗前，顷刻便走了，岑知微支起询问，才知道自己竟昏迷了一天一夜。

　　披上外衫由侍者搀扶着在院中走了两步，到厅内歇下，桌上摆一碗黄澄澄的糖水汤圆，并酥糯米糕，几味甜点小品，都是汉人的菜肴。岑知微夹了一筷，想起刚来那几日，吃不惯山阴的肉食野菜，常想回京，曾绘声绘色向侍者描摹过京城的美食。便将食物分给下人试吃。

　　侍从吮手指头，双眼发亮：“好吃！这是王上给大人抓的厨子，没杀，特意留下做饭的。以后能常吃了。”

　　岑知微怔神：“没杀？那……其他俘虏下场如何？”

　　“砍头，献给上神作为牲飨。”

　　岑知微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历朝历代，成王败寇，无不是此等下场。

　　侍从又道：“王上说，今晚去神宫祭祀上神，特邀大人同行献礼，大人也可先做准备。”

　　岑知微思虑一顿。山阴族信奉云母上神，设神龛于阴骘山神宫，每至冬末春初，望日修作，欢庆上神降临，全族面朝阴骘神宫载歌载舞，感谢赐福。山阴王理政时，农事，人事，军事，无不问道于座下。战事得胜，更要杀俘虏以血肉祭祀上神，方能永得庇佑。

　　“祖老说，这三月疠气横肆，便是上神不快，降下灾祸。必要供上九百九十九颗人头，上神方解怒。”

　　岑知微不禁问：“既然上神不慈，为何还要供奉？”

　　侍从道：“上神神力莫测，除了庇佑族民，更令王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若是不忠……便要降下灾祸。”

　　岑知微无言。侍从见他神色有疑，慌忙置辩道：“真的！譬如此次汉人来犯，将王上困于垓下，若非上神降下万千阴兵鬼尸相助，王上早已尸骨无存！”

　　岑知微不得其解，也无意质疑他人信仰，安抚下来，整理衣衫，即刻乘马车往阴骘山神宫赶去。

　　神宫隐没于莽然山林，由一道石梯引上云端，峰势巍峨，幽然高耸，气势磅礴。步行上去，如在云雾中。祭坛上放着一口巨鼎，鼎中盛满人头，鼎上高架一具无头尸，肚肠清洗干净，高高地晃荡着四肢。

　　四面尸身鳞次栉比，阵型依稀可辩。岑知微周身发冷，惊愕之余，联想曾经所阅堪舆风水之书，眼前神宫所陈祭祀尸阵，乃至阴至邪！

　　无怪南蛮军队凶猛，战无不胜，当是有此邪神加持，但……岑知微心思烦闷，四下颂歌高奏，辅以南蛮丝竹管弦，乐声凄厉忧郁，如丝入耳，如虫钻心。逐渐令他心智混乱，忍不住往下栽倒，被一双手轻轻托住。

　　钩琏头佩彩羽高冠，肩背绘以五色图案，笔姿飘逸，翩然一俊美庄严的神君。将岑知微领到神座之下。

　　神座红幔高悬，岑知微刚跪下，一只苍白的手从内探出，轻轻搭上他的手腕。

　　钩琏用本族语与帘内交谈，苍老的女声款款作答。钩琏转向神坛高呼，族民刷地尽皆跪下，向神座激动呢喃。

　　恩神在上。呼声复归于岑寂，岑知微对上钩琏居高临下的目光：“为感谢你应对疠气的恩情，母神封你为慈贤王，领南部……”

　　岑知微心中一惊：“不敢受命！”

　　钩琏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怎么？看不起南蛮子的封赏？”

　　岑知微：“不敢。在下生于汉长于汉，奉旨出使，焉敢受命于外？”

　　“可你现在吃的，喝的，穿的，无不是我山阴族民提供。本王饶你不死，还不归降？”

　　林涵的死状浮现入目，岑知微静默片刻：“王上若有起兵北征之意，贱躯宁死不降。”

　　“你！”钩琏勃然大怒，拔剑朝岑知微劈砍直下，却在他头上隐忍地收住了，“哐当”一声，砸剑于地。

　　岑知微揣测钩琏恐怕民心不服，故不敢动手杀自己。俯首叩头：“下官传授医法，本不该居功，现在觍颜请赏，求王上允许下官回京，或……赐下官一死。”

　　钩琏俊脸上浮出狰狞之意：“你想离开？”

　　“请王上成全。”

　　“痴心妄想！”钩琏拂袖转身，“放你回去引兵来犯？做梦！我族民被你们汉人剥皮抽筋，死的还不够多？你休想走，在这里给他们赎罪！”

　　岑知微欲开口辩解，被钩琏粗暴地打断话头：“休想狡辩，劝你早断了回京的念头。要是被本王逮到私逃，将你腿打断！”

　　岑知微僵如泥塑，面上无波无澜，眸中格外冰凉。

　　不再说一个字，退到侧首。

　　“封王？本王看你也不配！一无所有的俘虏，还敢在本王面前大言不惭……”

　　岑知微黯淡的目光与漆黑天空浑然一色，响起丝竹锣鼓声，已听不清了。

　　随队伍回到寨中的小院，左右皆是异乡人。家书写完即焚。公主既逃，和亲事宜废止，岑知微闲居无事，从此日日在竹楼里抄书誊字，吟诵诗词。

　　疫疾后，钩琏前往十八部落抚恤，也久不在城寨，没找他的碴。岁月安宁。

　　寒冬凛冽时，阿措馆长突然往院中送来几幅红绸、爆竹并年糕米酒，恭贺岑知微新春之喜。岑知微心情愉悦，细问才知，一列汉人行商从雾岭穿过，被山阴族民所杀，缴获货物，见是汉人春节的物件，特来送给岑知微。

　　岑知微叹息推辞：“多谢馆长美意，但沾血之物，在下不能要。”

　　老态龙钟的阿措馆长站在门口，拄着拐杖：“岑大人现在打算如何呢？”

　　“如何？”

　　“王上不允大人回京，我听说大人便终日赋闲，歌舞饮醉，不觉岁月蹉跎？”阿措馆长拈胡须问。

　　岑知微心中刺痛，他正值青年，不得已吟风弄月消磨时岁，早心煎如焚。听他一话，不觉苦笑：“京城政局混乱，宦臣操权，外戚夺势，太后摄政，黔首民不聊生。而在下闲吃胖饮，稗肉复生，虽有心想做些什么……”

　　阿措馆长道明来意：“医馆医法匮乏，药理缺失，特来请岑大人帮忙。”

　　“那太好了！”岑知微欣然同意，每日去医馆誊抄医方，绘画药材，后来索性搬到了医馆，与馆中诸位相处融洽。
　　钩琏王上来找过他数次，陆彦劝说岑知微再授学，钩琏却不愿意听了，倒是时常送些汉人的书籍竹简，衣帛绸缎，古玩玉器，诗词字画，还有贴合岑知微胃口的厨子。
　　岑知微赏玩之余，思忖这是收买人心的把戏，万不可受恩。都退了回去。

　　可每月的箱椟却风雨无阻。春暖花开的时候，岑知微清晨赏花，不甚着了风寒，没想到由此染上春令疫气，热毒引起高烧不断，缠绵病榻，咳血不断。医馆内忧心忡忡，整日有百姓在墙外啼哭，探病人群中杂着一抹高挑的身影，钩琏面无表情，遥望着他。

　　钩琏亲自奉药。岑知微又思忖这是他欲彰显爱贤之德，故献殷勤，只好默然配合。被他扣住下颌，汤匙递至朱唇，闭了闭眼，药汁自唇缝溢了出来。钩琏皱了皱眉，只不耐地用食指蹭，指尖却微微打颤。

　　岑知微也不好说什么，三五勺，钩琏脸色愈发古怪，说军中有事，急急忙忙地走了。
　　岑知微松了口气，阖上双目。

　　近来总觉风刀霜剑相逼太急，回味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京城烟云，都成黄粱一梦①。衾被薄凉，直睡到窗外春尽，苦雨连绵。病危时，几近肝肠寸断。终于盛夏流火，星官掣动，心如烈火起燥暖。

　　岑知微一觉醒来，大病初愈，几乎一场生死轮替。身宽体轻后，修养几日，已恢复如常。满山的药草也在盛夏开的如火如荼。

　　那一日，岑知微背上竹篓与药锄，前往阴骘山挖掘草药。与药书一一比较，南地气候潮热，药草更为繁多。“蚩休喜阴湿，七叶，一花……”岑知微握书走到山林深处，在几株芭蕉树后转走，竟云迷雾里迷了路。

　　便去高处点起烽火，坐下吃饼歇息，松树林里突然响起窸窣之声，一头吊睛白额大虎蹑足走出，与岑知微四目相对。

　　只一瞬，大虎纵跃而来！岑知微被猛虎扑倒，眼看生命垂危，丛林深处响彻长嘶，鸟惊兽走，一头漆黑如墨的巨兽闪电而来，扬头将老虎叼住扔了出去。

　　惊魂未定，但听一阵清脆愀然之声，又被巨兽叼起，望茫茫丛林中风驰电掣奔跑起来。

　　停下，岑知微已身处高山断崖。前方传来悦耳的木叶音，一道峭拔冷峻的背影回转身，竟是钩琏。他撇下树叶，将岑知微看了一看，走近握住他的手腕。

　　巨兽在远处规矩地伏下，举止温顺。岑知微喘气道：“多谢……王上救命之恩。”

　　钩琏笑了一笑，眉间阴郁之气顿扫。驱使异兽往来千里，不过山阴巫术瀚海中之一黍。

　　岑知微见腕上一道爪痕，皮肉开裂，正欲抽手细查，谁知钩琏突然凑上伤口，探出舌尖轻舔，动作分外仔细。
　　“王上这是为何？！”岑知微身形僵硬。

　　“兽趾含毒，怕你伤口恶化，伤风而死。”

　　“纵然有伤，王上乃高贵之体，为何做此不合体统之事！！”

　　钩琏神色忧郁：“老实点儿。”

　　伤口处滑腻温湿，岑知微不堪忍受。好在钩琏很快放开，轻哼一声，自去磐石上坐下。

　　岑知微心中烦扰，就近望路回去，谁知四周峭壁如削，正在天堑之上。

　　钩琏显然胸有成竹，见他无头乱窜，却一言不发。

　　站了一站，无路可走，岑知微索性坐下清点草药，眼见斜晖脉脉天将晚，钩琏还没有回寨的意思，道：“王上，日已迟暮，不如起驾回程？”

　　钩琏闭目：“不回。”

　　岑知微商议道：“如此，劳烦王上驱使神兽，令小人回寨。”

　　钩琏挑起一抹得意之笑：“本王不回，你不在此护卫，还想先回去？”

　　岑知微只得道：“小人知罪。”一声不吭在钩琏身后坐下，欣赏南疆春晚的秀丽风光。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突然忆起京都繁华，不知家人境况如何，岑知微心情郁闷。

　　夜色笼罩，钩琏取携带的干粮大口咀嚼，丢一块放岑知微怀里。

　　捡起观之漆黑，不知何物。岑知微拱手道：“谢王上赐食。”坐的规规矩矩，郑重地放到唇边。

　　钩琏双眸明亮：“知道这是什么？你们汉人的心肝，专门风干熏晾，尤为饱饥。”

　　岑知微止住动作。

　　“哈哈哈哈……”钩琏不禁解颐，前仰后合大拍膝盖。他越是放肆嘲笑，岑知微面色越是平静如水，肃然端庄，仪容稳如泰山。

　　“嗤。”钩琏挑起一抹弧度，兴致勃勃将肉食凑他唇边，一挑：“怕吃了？”

　　岑知微侧身躲开，想谏言，又怕钩琏恼羞成怒纠缠不休，只推脱：“小人身体不适，肠胃滞堵，不便饮食。”

　　钩琏一挑眉，沉吟半晌：“本王为你消食如何？”

　　“王上体谅，小人……”干干地推却，钩琏已翻身下石，从身后轻轻揽住他的肩头，深邃星眸垂视着他。岑知微没料到他有如此好心，无可奈何，手已搭过，隔了柔滑绸子，在他腹部细细地揉。

　　“小人惶恐……”岑知微结舌，寻思不妥，推开钩琏，哪知刚一动作，钩琏猛然发力，紧扣住他手腕，语气阴沉冰冷：“怎么？本王亲自侍奉你，还不领情？”

　　喜怒无常，触之逆鳞绝无好事。岑知微一叹，道：“小人贱躯而已，只怕无福消受。”

　　“哼。”钩琏手松了一度，“前几日你染了疫气，日夜昏迷，‘消受’的可比现在多。”

　　他转身往山里走，岑知微还在思索那句“消受”，心不在焉提起药篓跟上，进入一处洞穴。洞穴内干燥温暖，壁下石床铺着斑斓兽皮，显然有人长居于此。钩琏随意在石床上坐下，示意岑知微坐到他旁边。

　　趋步上前，钩琏饶有兴致望着他，手指在下颌轻点：“岑大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

　　钩琏不屑：“岑大人在山阴族将近一年，还不知婚嫁礼俗？”

　　岑知微左右打量，连忙从石床上下来：“小人原来不知，恕罪。”山阴族人大婚之夜，新人必要吹锣打鼓到一处山洞，于天地间野合，翌日方回。初知时感叹无奇不有，方才竟忘了。

　　钩琏一把将他拖回，又露出那种顽劣的笑：“岑大人在京城，逛过楼子么？本王少时入京，烟景繁华，乱花迷眼……”

　　“不曾。”岑知微正色道。

　　钩琏嗤一声笑了，以手支颐，目光倒映出岑知微冰雪寒凝的姿容，心口没由来发软，笑道：“岑大人属实无趣。如此自律谨慎，莫非有了心上人？”

　　岑知微揣测山阴王问此必有所图，若要做媒，那可如何是好？

　　正踟躇，没留意钩琏神色已大变，恨不得剥他的皮：“真有心上人？！”

　　只好搪塞道：“小人家中已定亲，商定回到京城，便娶女方过门。”

　　“哦？定亲了，没过门是吗？那女人是你的情之所钟？”

　　岑知微默然。

　　“定亲有什么了不起？你这辈子都别想回去，让她等到人老珠黄，哭死在闺房里！”钩琏出乎意料地愤怒。

　　“王上为何口出恶言？”岑知微被激起火来，隐忍道，“小人才疏学浅，何德何能令王上割舍不下！”

　　“你却为何要走？”

　　“京城是小人故乡，落叶归根，情理所然！”

　　钩琏嗤声一笑：“做梦！就算你死了，本王也要将你的魂魄锁在山阴。”

　　岑知微咬紧牙关，沉默不语。

　　“哦，不让你回去，是不是要恨死我了？”钩琏见他强压怒容，更为光火，一把拽住他的前襟。

　　岑知微已经受辱，垂下目光，一字不言。

　　钩琏见状慢慢松了手，笑吟吟道：“岑大人真生气了？”观之可亲，竟情不自禁将他搂进怀里，哄幼童一般贴上面颊，只顾着厮磨。

　　一瞬，岑知微骇然起身，惊愕地望着他。

　　钩琏被他推开，笑的调皮散漫，却藏不了眼中压抑的阴冷。

　　岑知微周身冰冷，局促成了一团影子，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钩琏抬起手，指了指他，又指着心口：“留下来，别老想着回去。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岑知微跪下：“小人别无他求。请王上成全。”

　　“你胆子真的太大了。”钩琏暖煦笑意立即裂开，露出暗红的阴郁，撑石床的指骨泛出苍白色，“本王的心意，你不屑一顾。封官，赐赏，亦十分蔑视。老想着回去，汉朝就有那么好吗？”

　　“衣食父母，万般不好，小人不敢舍弃。”岑知微如芒在背。钩琏对自己有分桃之想？恐怕只当小倌取乐而已，再不走，身心必为所累。

　　钩琏看他的目光情绪交织，怒意如焚，让人刺骨生寒。

　　“你们汉人送来公主和亲，未几月便逃了，更毁约进兵！你已沦为俘虏，还敢自倨傲慢？欺我山阴族贱懦，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岑知微苍白地道：“小人性命，全在王上手里，只求开恩。”

　　钩琏一把将他拽起，狠咬他白皙的颈子，力道有发自骨肉的野蛮，却在骤急中克制，不甘心地舔着咬破之处。

　　一股热火从伤口渗入，岑知微浑身一痹，如中剧毒，突然动弹不得。

　　耳边湿热，“你一直藐视我，我却……汉人送来的王妃，既然逃了，你如今忠心，何不代为补偿……”

　　洞中冰冷，月光透过一处罅隙落在洞里，扑满白霜。万籁此都寂，沉静如死，却有什么东西，正要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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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红楼梦《葬花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