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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疫气横生 ...

  •   清晨,岑知微刚整理了书案,钩琏便大步走进来。他不着衣的胸膛精壮结实,腰掖流水般的丝绸,裸着脚,将佩剑“铿锵”一声放在桌面上。矮身坐进椅子里,一声不吭,神色极其阴郁。

      岑知微已习惯了他的横行无忌,阴晴不定,翻开《论语》自顾自道:“昨日下官布题,《论语》为政篇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提倡‘仁德’。而曹操又言,用人唯才,饶是不忠不孝不义,只唯才是用。王上的答案呢?”

      陆彦从门外慌慌张张冲入,满头大汗,侍立钩琏身后。

      钩琏单手支颐,似是思虑。岑知微等了半晌,推窗时见门外立满甲兵,军容整装待发,似乎有大事要办。
      半晌不回答,岑知微催促,钩琏这才悒悒不乐地斜他一眼,啧声:“没想。”

      岑知微合上书:“下官曾因懒惰,被师尊鞭责四十。”拿起放在案几上的戒尺,“王上这几日入学不勤,也不告假,按照规矩,应该受责。”

      “你想打我?!”钩琏挑起一丝薄笑,将书册哗啦哗啦拂落在地。

      陆彦揉着眉心:“王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尊责罚学生,乃是合情合理。”

      钩琏大方伸手,长润却粗糙的掌面,擎着冷笑道:“我看你敢!”

      岑知微怔了一瞬,“啪”声打下去,钩琏竟没想到他真敢打,怒气冲冲将戒尺紧攥入手。

      岑知微一拽戒尺,纹丝不动。再拽,钩琏猛一拉扯将戒尺夺过,鹰隼般的双眸紧盯他,啪啪啪,戒尺在手中跃跃欲试:“你把手伸出来!敢打我的板子,我也要打你的板子。”

      “王上!”陆彦颤巍巍抬高嗓子。

      岑知微心头火起,按捺道:“王上如要令某受辱,何不就地杀之?”

      “我还指望你教我治国之术,怎么会杀你。”

      “王上若不杀某,仍要加责,请先免去尊师一职,再进行责罚。”岑知微神色板正,本是一张俊美风流的面皮,却始终肃然紧绷,不见悦色。
      钩琏垂视片刻,嗤了一声:“为什么?离经叛道殴打尊师又如何,谁敢治我的罪?”仍然跃跃欲试要动手。

      岑知微眼底一片寒意:“王上圣德贤明,在下已经教不了了!”

      钩琏怔住了,瞪了他半晌,将戒尺高高扬起:“你说你不教我了?”

      岑知微不言,索性闭上双眼。钩琏阴郁地觑视片刻,神色越来越忍耐不住,猛地勃然大怒,哗然正将戒尺打下,陆彦只得又一扑身拦腰横抱住他,叫苦不迭:“王上,就算你心中烦忧,也不该找岑侍郎撒火啊!”和事老地向岑知微行礼,“王上心烦,因此得罪,请知微兄勿怪……”

      “哼!”钩琏一把将戒尺折做两段,含恨出门。

      岑知微心中气闷,扶椅坐了半晌,不觉茶水见凉才起身,打算出门散心。但见门卫素衣白缟,楣上插一扇白旗。从外进来的侍者突然道:“大人!别出门!弯月寨突兴疫气,已造成好几人死亡了!”

      “疫气?!”岑知微反应过来,难怪钩琏情绪不佳。南地气候潮热,五月六月烟瘴起,新客无不死;九月十月烟瘴恶,老客魂也落①。季秋行夏令最易发生瘟疫,传染极快,如隔离不当,必定如风吹野火般席卷,死伤不可计量。

      “门上的旗帜是何意?”

      侍者道:“王上下令,族民严禁出门,由军队挨家挨户检查病患,无则插白旗,有则悬红巾。禁止互相出入。”

      岑知微站了半晌,回到房内翻阅史书。关于瘟疫,书上记载极多。还记得他八岁时京城瘟疫横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②,路旁横尸遍野。那年正值光武皇帝驾崩,谶曰:朝纲败坏,君臣悖逆,内外失纪,致使天帝大怒,降灾于世……

      虽已过去十余年,每每想到,岑知微仍觉痛心难挡。

      在室内忐忑久坐,门外响起林涵的声音,连忙起身迎接。林涵斥退左右,压低声道:“山阴族瘟疫忽起,知微兄怎么看?”

      岑知微道:“痛心。”

      “哎呀!知微兄妇人之仁,先当心自己的命!公主年幼未嫁,我们闲居在此,熬不过瘟疫如何?不如请奏回京,等公主大婚之前,再回来。”

      岑知微摇头道:“公主每日必来院中叙话,你我回京,公主形单影只,肯定不允……更何况,钩琏野心勃勃,他既有问鼎之野心,我们在南地居住日久,定为他提防,不许我们回去,恐泄露消息。”

      林涵神情一怔:“原来你也知道!朝廷发来信书,山阴王屡次在边疆挑衅,要我们规劝。现在天降瘟疫,山阴王措手不及,无暇顾及于外,不如趁他元气大伤,你我作为内应,等我汉军到时,领路开城,正好……”

      岑知微一惊:“不可不可,乘人之危,不是义战。何况朝廷未必肯发兵……”

      林涵不赞成地啧声,晃晃手指:“知微兄见识卓越,怎么在此事上保守逡巡?家父与南疆大将军吕岩相熟,曾结为异姓兄弟,在下若修书一封,必能得精兵上万。山阴族狼子野心,迟早有一战,不如趁它现在气数衰弱,尽早图之。”

      岑知微总觉得不妥,再三规劝,林涵不听:“在下终日饮酒买醉,皆因不愿侍奉异族。拳拳之心,思效朝廷。知微兄既然不愿,在下自有安排,请勿泄密。”说完,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岑知微又怔了半晌,千头万绪,出门时又被守卫拦下,傍晚时见寨南火光冲天,红光染亮天穹,哭嚎声不绝于耳。
      询问之下才得知,疫气加重,家家户户陈尸,蝇蛆横生,山阴王恐扩大疫情,将尸体集中焚烧。

      岑知微在竹院里看了三日的火光,听了三日的哭嚎,步行到门口问守卫:“王上近日不曾来上课,抚恤各处去了?”

      守卫道:“王上在阴骘山祭拜上神,祈求除灭灾异,下降吉福。”

      岑知微默默无语。又过了几日,寨南的哭嚎声更凄厉,火光也更为熏黑浓郁,再问守卫,守卫又道:“南部迦叶王造反,王上正调兵遣将,前往镇压。”

      岑知微怔了一会:“王上竟不关心疫气?”

      “王上已向上神祭祀祈福了。”守卫平静地道。

      岑知微心情百味,骑青牛携一侍者出了院门。满地荒芜,大路上杂草横生。寨子的竹楼上白幡纷飞,家家哭坟,门前烧纸。一路,倒地死者不计其数,正有士兵将尸体扛入牛车上。直走到那日的山坡,前几日钩琏还在山下练兵,逞凶斗能,如今谷内焦黑狼藉,凝满了骸骨和漆黑尸油。

      满目萧瑟,岑知微心中悲痛。烧尸的守卫鞠躬道:“恐疫气沾染,大人请回吧。”

      岑知微走到城寨中心的医馆,馆外病殍倒卧,充塞其中,哭声不绝于耳。山阴族医者列桌行医,病人探出柴棍似的手腕,被他扪及,取窄刀割开血管,往水沟里放血,是为“放血疗法”。也有贫血者,血正放着,突然面色惨白而死。尸首即刻被丢上蝇蛆沾附的牛车。

      岑知微走动查看,侍者哀声苦劝:“大人,先回去吧,此地太过危险。山阴族人尚且熬不过疫气,大人自京都来,客居此地,怎么受得了?”

      但见岑知微面色微寒,不置一词,也不离开。

      医馆医者无一不焦头烂额。南地疫气,经年必发,必伤众人。而此次来势汹汹,比起前数几十年,竟变本加厉。馆长从年青到须发白,应对疫气一生,也未见过如今的场面。刚用过饭,忽然有侍者报,□□使者礼部侍郎岑大人求见。

      岑知微抬眸,将空空如也的药房扫视一周:“请问大人治疫气用什么药?”

      “回大人,但用窄刀割开手腕、头部及重要穴位,放血中和,多次即可治愈。”

      岑知微追问:“倘若还未治愈,先因失血而死,奈何?”

      馆长施礼道:“命由天定。”

      “京城数年前也有一场瘟疫,疠气兼挟鬼毒,除了放血,汉人医者亦用药材。《伤寒论》、《肘后备急方》《黄帝内经素问》有记,需和解少阳,辛温达邪,散寒祛湿,益气养血。馆长何不尝试?”

      馆长左支右绌,垂头道:“荒芜之地,不懂医法,更不识药材。平身所学,尽是祖宗口耳相传,曾听说青蒿,常山,柴胡可解,很少尝试。”

      岑知微再拜:“下官才疏学浅,长久登临贵地,白食王禄,现今愿效犬马之劳,为诸位医者献汉人之医疗法,抛砖引玉。”

      馆长捻了捻胡须,似乎不敢轻易接受他,但听见门外悲哭声喧嚣,沉吟半晌。

      “大人之恩,山阴族人没齿难忘。”

      岑知微于是解下衣袍,换上医馆素服,在堂中设课,讲授治病之法,并谴数百士兵并侍从到库房查验药材,不足者,向北地行商购买,或即刻往山中挖掘,不得延迟!

      又调遣兵卒,于城寨中设立“病坊”,集中隔离病患。并散布指令,疠气横溢的部落,必严格遵守。还令士兵于安全人家燃烧草药,祛除蚊蝇。更规整饮食,禁食生肉,保持住所清洁,大力革除恶习积弊。

      凡所应做,无一不有,且手段强制生硬。医馆先还有人质疑,不过数日,患者减少,众人才由疑惑转为佩服。

      于是谨遵岑知微之言,每日清扫治疗,听他讲授医法,忙碌不停。

  • 作者有话要说:  ①:云南过去民谣。
    ②:摘自曹植《说疫气》,收录于《太平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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