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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为君执教 ...

  •   和亲队伍又往南行了一段路,岑知微才明白,那晚他们所到处只是山阴十八部落之一,王族部落更在阴鸷山中。一路险山恶水,途经荒漠草甸,走到了王族所在的潮热山林。

      如此居住数日,一日清早,岑知微刚与王族使者吩咐公主居住的礼数,见陆彦远远在庭下冲他鞠躬作揖:“知微兄携带的蔬米果种子,在下已经分发下去,不过几日,便可下田播种。”

      岑知微回礼:“如果适宜土地,大有收获,实在可喜可贺。”

      陆彦跟他并肩而行,笑道:“陛下赏赐的匠人亦是心灵手巧。”

      “山阴族人骁勇善战,陛下资助工农技艺,不过是锦上添花。 ”

      “哈哈哈知微兄说话真好听!”陆彦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山阴族世代蛮居,崇武尚能,虽勇猛有余,而物产贫瘠,智才缺乏。刚才我查看到,知微兄带来了不少经艺著书,嘿嘿,在下正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化民成俗,其必由学。在下已经连夜催工匠誊书,打算兴办学堂,教山阴族的娃娃们念书。还请知微兄承担庠序祭酒一职。”

      拐过冠盖肥绿的一株菩提树,岑知微拂手掸去肩上的落叶:“教书育人自是佳事,但在下才疏学浅,恐怕难担大职。”

      “知微兄不要谦虚推辞了!此外,王上虽然性格顽皮,但也对经艺颇有兴趣,还望知微兄不吝赐教,为王上授课。”

      岑知微静了半晌。突然叫他授课,不知安的什么心。

      陆彦露出微笑:“实不相瞒,向王上推荐知微兄的人正是在下。两日前知微兄在宴会上为公主挡下血食,言辞有理有据,若非胸有丘壑,岂能如此从容?王上常年居住南地,闭目塞听,未免夜郎自大,而在下见识短浅,欲劝说而不得。知微兄若不好为人师,给王上讲几个繁华大汉的故事也罢,至少醒醒王上的美梦!”

      岑知微没还太明白他的意思,陆彦已经一拱手,回身远去了。下午任职帖子便下到府中——说是府,不过是竹木围砌的大院子。岑知微握着帖子要找林涵商议,行至门口,通衢大道上现出一匹高头大马,其势如雷电,骤至眼前。

      钩琏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干脆,居高临下乜斜他一眼,轻哼一声,执鞭踅入屋内。

      陆彦满头大汗跟在后面,惭愧地举袖拭额:“王上听说知微兄同意教学,喜不自禁,急于求学,赶着下午就过来了。”

      “王上的气势,不像求学,倒像寻仇。”

      陆彦干笑不止。

      书房内置琴悬剑,翰墨盈几,檀香团团馥郁。岑知微翻阅书卷,钩琏直直注视他的举动,目光如刺:“陆彦说你很有本事。”

      岑知微在书堆里挑拣,刚到《诗经》,放下转拿起《礼记》:“陆神官过誉了。”

      钩琏轻哼一声:“我看你能教我什么。”

      “王上竟会说汉话?”

      “在边境待过几年。你们说话,像嘴里含着石子,不如我族语好听。”

      那教人的功夫也省了一半,岑知微细长的手指敲定《诗经》:“汉语之美,更美在意境,不如下官给王上讲首诗歌?”

      钩琏不屑一顾:“不,本王不学诗,要讲便讲驭国之术,杀敌之术。”

      陆彦在他身后一抖,站定,脸上仍然挂着笑。这些话想必是他教的。岑知微不觉笑了一笑。

      钩琏立刻蹙眉:“你藐视本王?”

      “不敢。”

      “那为何发笑?你以为本王不自量力?”

      岑知微行礼道:“下官并非嘲笑王上,乃是自嘲。下官不才,忝列侯门,虽不成器材,却也算饱读诗书,驭国杀敌之术烂熟于胸。不过,如今下官身处贵地,离朝堂千里之别,虽懂术,学而无用武之地。”

      钩琏面色迷惑,陆彦趋身用本族语解说片刻,似乎又加了见解,他才恍然:“本王坐镇南地,手拥精兵,掌握实权,并非你这样被宰割的鱼肉。”

      岑知微又笑,再行礼:“下官曾任中常侍,追随皇帝左右,见众多皇亲贵胄,虽手握重权、每日以驭国杀敌为诫,但真忠臣良将却难觅一人。这却是为什么?”

      “本王不是汉室那群酒囊饭袋!”

      岑知微面上一热,却庆幸他听懂了:“下官能讲的驭国杀敌之术,人人可讲。术,辅助。究竟事业可成,还看王上的气性品格。”

      “你以为本王如何?”钩琏直直盯着他,刚说完,立刻蹙眉,厌恶自己被牵着鼻子走,“行了,你要讲诗经就讲诗经,本王听着。”

      岑知微行礼,翻开书页后顿挫地念起诗词。

      而钩琏从之前的谈机后便心不在焉,犹在思索。

      日近黄昏,钩琏起身出门,陆彦含笑点头,跟了上去。

      ——

      岑知微走到院门外,皂衣小厮正支着下颌一点头,瞌睡连连。薄窗内飘出丝竹管弦和调笑声,半晌,竹窗“啪”的打开,探出一张醉迷迷的笑脸。林涵看见是他,笑意顿止,连忙迎了出来。

      “知微兄知微兄,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在外面干站着?”

      岑知微摇头:“不过刚来,正要进去。”

      林涵整了整衣衫,他近日沉醉于酒色,形色消减:“进来坐吧?知微兄整日忙于公事,精于图治,只我混吃等死,见到知微兄难免自惭形愧,索性不请你了。”他笑的坦然,进屋斥退的几人,都是山阴族女子。

      “在下也是闲来无聊。公主婚事延期,闲居于此,林兄也需振奋精神,莫再荒废了。”

      林涵只是苦笑:“及时行乐而已。”他取出酒酿蔬果,一一铺碟,“山阴族喜食生肉、涩果,口味浓重,我实在吃不惯,命人学会了烹饪。趁这好菜,知微兄与我对饮一壶?”

      岑知微坐下与他举杯共饮,闲敲棋子,直到夜色将晚才意兴阑珊而归。侍者牵一青牛,岑知微骑在牛背上,山阴族人见他躬身行礼,小童更远远用汉话叫:“先生!”

      侍者笑道:“大人教学有方,甚得爱戴!”

      蹉跎一月能有成效,差强人意。岑知微浮起一丝笑意,缓缓沿路向城寨归去。途径溪流,见清水泛红,内脏漂浮,仔细一看全是人的器官。怔了一瞬,让侍者去上路查看。

      半晌,侍者慌张回禀道:“上路小寨中正在杀人洗肉,用以庖制。”

      山阴族有食人恶俗,岑知微屡劝不止,甚为厌烦。蹙眉道:“光天化日,也敢打人肉吃?”

      “似乎是王上得胜归来,夜间将有一场盛宴。”

      岑知微不得已骑牛回去。院门处甲兵林立,门户大开,钩琏从内走出来,冷冷瞥他一眼:“去什么地方?让本王好等。”

      半月前,西南大悦部落起兵造反,钩琏前去镇压,这么快无声无息回来了。岑知微还未行礼,已被士兵扶上马。

      钩琏一鞭子抽在马背上,兴致很高:“跟我去看个东西。”

      两骑马飞箭而出,岑知微勒紧马绳,在黑夜中奔上山岗。夜风袭来,山下灯火透明,驻扎着山阴族部落军队,旌旗漫天,蔚为壮观。

      “这是本王得胜归来的军队。”钩琏执鞭指去,“在征讨西南大悦王的野鬼山,本王士兵以一敌十,以千人破数万人之阵。够不够勇猛?”

      岑知微醉眼一望,点头:“确实勇猛。”

      “哼,知道就好。”钩琏傲然道,“你们汉人的士兵,早年被本王打的丢盔弃甲。现在本王练兵日勤,军卒愈勇,你们更不是我的对手。”

      岑知微默然,钩琏举手吹哨,山下人群中突然飞出一骑,狂风般奔驰于山岗,忽然仰天射云,一只盘旋的鹰隼应弓坠落。钩琏得意一笑:“你们汉人有这样的本事吗?”

      岑知微叹服:“少有。”

      钩琏叫人唤射鹰者上来,半晌走出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器宇轩昂,英姿勃发。钩琏大笑抚掌,将腰悬的窄刀取赠于他,转而问岑知微:“我山阴族人,八岁能骑,十岁射无虚发。如今为我所用,任我驱策,团结一致,力量将会如何?”

      “势如猛虎,勇不可当。”岑知微顺着他说。

      钩琏面上闪过一瞬的满意,随后阴沉下去:“本王知你向来以汉臣自居,而现在,实力强弱自有定夺。终有一天,汉宫玉玺,要易主给你眼前的南蛮子。”

      岑知微心尖一颤,腹中酒化作冷汗冒了出来。夜风凉软,吹得他无比冷静。平声道:“江山更迭,汉室易主乃是常事。不过,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你不信我?”钩琏嗤笑道,“汉室衰颓,早已无力回天,北狄西戎东夷,更没一个能打的。普天之下,山阴族还有敌手?”

      岑知微行礼:“王上恕罪,请下官斗胆进言山阴必败之由。”

      钩琏脸色一变,压抑道:“今天要说不出个一二三,本王就地将你斩碎!”

      “王上志存高远,却忘了万丈高楼平地起。第一,南地资源匮乏,工农商落后,供应缺乏。粮草辎重若是不足,兵马如何前行?第二,王上常居南地,与我朝文化不和,若犯军北上,我朝军民必然同心协力,殊死抵抗。不得人心,如何取胜?这第三——”

      岑知微面色肃然,久久不语。钩琏面色僵硬,阴郁等候。

      “第三,下官料定,山阴族军兵寿命不长,朝死暮生。即使拱手奉上江山,王上注定福禄祚薄,还未坐稳,便要被撵下九五之位。”

      一片寂静。钩琏僵立无语,半晌才道:“你好大的胆子。”

      “下官但凭一身酒气。”

      “很好。为什么说我族人寿命短暂?你来不过两三个月。”

      岑知微叹了声气:“下官在城中居住几月,曾不见花甲佝偻。城中儿女,大多早熟,十六七岁便携妻带女。又不成宗室,不成家族,孩童多在杂院中长大,由妇女互相抚养。可见山阴族男子,大多寿命不长。”

      钩琏浑不在意:“这是上神的诅咒。待本王出征,祭祀牲飨,必不如此。”

      岑知微不觉失笑,引来钩琏疑惑又冷硬的目光,索性道:“王上,解决短寿之疾,其实有就近之法。族中许多野蛮陋习,应该一并改之,最为要紧乃喜食生肉这一项,茹毛饮血,尤其是人肉,万不可再如此。”

      “血肉为至灵,为何不可?”

      “血肉实为至浊,有毒虫,腥臭不可闻。食多生肉必伤肠胃身体,也伤生灵阴德。”

      钩琏嗤了一声,俯瞰山下跃动的灯火,眸中幢幢。

      半晌道:“你不安好心,明明是汉人,却向本王聒噪。”

      岑知微道:“下官曾言,是否能成大业,术乃辅助,最要紧是行者之品格。”

      “所以你敢放心大胆细数山阴族必败之由,因你料定以我的品性,不能成大事?”钩琏面色染上薄怒。

      “不敢,下官愚见,以为王上必不会采纳。”

      钩琏讥笑一声。

      岑知微缓声道:“善察善纳,王上心中应有定夺。”

      “乱花渐欲迷人眼,而国杀敌,必须学会去伪存真,辨别可靠信息。所以王的鉴别力很重要,对么?”钩琏平静下来了,“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岑知微再行礼:“下官一无所知,全凭王上参悟。”

      钩琏骑马回走,神色虽傲慢居高,可从今日起,便从未怠慢过岑知微的课程。

      除却《诗经》《礼记》,岑知微也教他读史书,钩琏喜读人物传记后部分,盖棺定论,只评定功过,岑知微常劝:“下官最爱看前篇,传主方少年时,未入朝堂,未加雕琢,乃见真性情。而结局,敷衍陈词,已少不了史家笔墨。”

      钩琏半晌才道:“本王只看英雄豪杰,不看幼稚少年。”

      岑知微一笑:“王上未及弱冠,为何蔑视孺子?”

      “你敢以年龄欺辱本王?”钩琏骤怒,刷地从座位上起身,陆彦本在旁微笑观望,眼见起火,例行公事地上前抱腰往后拖:“王上,王上!为何又发脾气……”

      如此一怒一劝,屡次上演,时间已在书房中流走了数月。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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