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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阴之民 ...

  •   山林中的桥刻着三个大字,莫回头。走过这道桥就是山阴族的地界,不可再牵绊,引人动恻隐之心。

      一条约百人的长队缓慢行驶过桥,当头一辆装饰辉煌的马车,礼部侍郎岑知微看见马车打起帘子,趋步上前,马车内探出一张小女孩的圆脸。永安公主尚且年幼,将要见到此次和亲的族王,不免惊慌失措:“知微哥哥,他们,他们快到了吗?”

      “是,事宜已经接洽,殿下勿忧。”永安公主嗔怪的表情让岑知微摇了摇头。即使是公主的表哥,有史官在侧,万不可逾越。

      永安心神不宁地垂下帘子,岑知微回到随侍的马车,宗□□同僚林涵打着呵欠问:“殿下不安么?也对,此来山高水远,再无回去的可能。这山阴族又蛮荒不开化,以后见了面,估计够咱们吃苦头。”

      岑知微叹了口气:“林兄何必如此消沉?从踏上行程,奔波三月,在下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林涵摇了摇头,自嘲一笑:“山阴宵小欺我汉室空虚,以侵扰边境做要挟强娶公主,无非是羞辱皇室威严。我们到了哪儿有好果子吃?我最佩服知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既是岑太傅之子,何必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自讨没趣?在朝为官不香么?”

      岑知不禁苦笑:“玉在椟中求善价,钗在奁内待时飞。如今朝廷太后掌权,颠倒阴阳,玩弄权术。还不如前去教化异族,总算有事可做。”

      林涵打个呵欠,更不感兴趣了:“原来知微你还存有如此抱负。”

      马车外一声唱喏——山阴王前来接亲!林涵一个机灵翻下马车,岑知微也匆匆下马,顿时人仰马嘶,好一顿整饬。

      道路前方黑压压走来一群人马,大家不禁胆战心惊,林涵支起袖子眺望:“传闻山阴王年不及冠,却智勇双全,先有单骑杀戾王,后寒江关斩六将,今日总算能得一见。”

      岑知微也曾听过山阴王,年十九,世称阴鸷王,非老王之后,两年前横空出世,醉斩老王取而代之,后率领十八部落南征北战,使汉室边疆压力陡然大增,军兵人心惶惶。

      边境小城不少人家都供奉山阴神座,祈祷免灾。出使一路,行商走卒,更是谈阴骘王而色变。这位年轻的王,实在令人好奇。

      公主的帘子微微牵开一角,瞥到岑知微板正的目光,立刻放下。岑知微持节上前,一匹漆黑如墨的马缓步移出,上载一位异族华服青年。钩琏手握缰绳,轻轻勒住神驹,俯视汉王室的来使,他五官俊朗,长眉斜飞入鬓,眼若流星,面皮一等一,流眄间风华俊美无俦。

      岑知微讶然之余,合手行礼。

      钩琏嗤笑:“听说汉人骨头软,跪皇帝,跪臣子,既看见本王,为何不跪?”

      一来就是下马威。跪下皇室颜面无存,不跪,如今处在他人地界,唯有任人宰割。林涵脸皮抖了抖,又升起拔剑自刎之心。

      岑知微缓声道:“王上若是归义汉室,下官自会跪拜。”

      钩琏笑意收拢,银光一闪而过,岑知微身形微晃,定住,臂上多了条鲜红鞭痕。

      钩琏只当鞭挞了一个下人,策马到轿前挑开帘子,双眉一蹙:“怎么是个女娃娃?”

      “大胆……”永安端坐,努力维持皇家威仪,颤抖的声线却暴露出恐慌。

      钩琏抿唇一笑:“有意思。”他策马回走,嘴里哼起一首相当悦耳的山歌,不禁兴致盎然,索性拍马而去。

      岑知微伤神地回到随官中,大家正吟诗作赋,激昂慷慨地抨击这蛮族的不通礼教,满口之乎者也,无不气得满脸通红。

      林涵踱过来,叹怨道:“若在高祖武帝时,这些小族哪儿敢造次?”拍拍他的肩膀,“知微,手臂无恙?”

      岑知微摇了摇头。永安公主在马车内低声啜泣,他们是被皇帝抛弃用以委曲求全的丧家之犬,只能兀自颓靡。

      “跟上去吧。”

      随后的路越发崎岖,穿越重重潮湿的莽林,翻山越岭,终于在前方看见一处聚落,扎着山阴王族的旗帜。

      和亲队伍上前,接应者中却并无王上,远见一个和气的白面书生微笑着,冲岑知微行礼,自称山阴族神官:“用咱们汉人的话来说,我是个山阴族的礼部尚书。”

      “陆兄也是汉人?”

      陆彦领他们走入城寨,城寨多由竹子和木材搭建,其中往来种作者,衣裳饰以彩羽,成年男子多半裸上身,衣着清凉,说本族语言:“对啊,我家就在回头桥前的寨子,后来被汉兵一把火烧了,我逃来山阴。很新鲜吧?南地气候潮热,这是百姓日常穿着。以后若有不适之处,岑兄可直管来找我。 ”

      带到寨中心的竹楼,陆彦满脸歉意:“本地民居,还请诸位多多体谅。”

      林涵在旁招着扇子,鼻翅一翕:“匈奴王曾为迎娶公主,特意修建兰台,贵族相形之下,实在……”

      陆彦只管笑,目光直勾勾望着公主身后的车马随从,岑知微介绍道:“陛下体察,派送精巧工匠及符册典籍若干,如果能派上用场,善莫大焉。”

      陆彦双眼发亮,态度明显恭敬起来了,朝天子所在之处一拜:“陛下天恩,再三谢过。”随后激动地望着岑知微,“岑兄你这是及时雨啊!山阴族偏居一隅,地薄人稀,始终不成气候。如今能得□□教化,一定可以自成文明,养精蓄锐,以后……”

      喜不自禁之余,将话头收拢,双眼笑眯,“使者远道而来,不再聒噪。还请暂时休憩。今晚,一场盛大的欢迎盛宴恭候使者。”

      岑知微与他道别,刚入内院,林涵道:“山阴族真是野心勃勃……”

      “现今太后受宦官蛊惑,在朝堂与大臣分庭抗礼,众心悖逆,竟惹得外族虎视狼顾。”出关后,议论政事似乎频繁起来,岑知微心中忧患。

      林涵语调中也透露出无望,“与其担忧天外,不如想想如何在此地生活。南方气候潮热,瘴毒疟疾横生,出使者大多客死在此。知微兄空有报国之志,还能重返朝堂吗?”

      岑知微不禁正色:“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孟子曰: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林兄若再如此消沉,愚弟不忍,却也要——”

      林涵苦笑着摆摆手:“我错了!这南行一路,若是无知微兄照应,这寂寞就长了。俗世千般苦,何不对饮一壶?来吧,咱俩喝酒!”

      将公主安置好,岑知微这才跟林涵对饮了半晌,中途林涵不断感慨,京城所携佳酿有限,一朝饮尽,只能喝当地酸涩的米酒了。

      不过半刻,王族差人相邀,道是宴饮已备齐,请使者移驾。

      欣然前往,天色日近昏冥,宴会竟不在室内,而在河流旁的一处滩涂。道路两旁扎起火把,将天空染得通红,来往的男性士兵半身赤|裸,只腰缠白布,在火光中比武玩耍,向年轻女人们投掷水果鲜花调笑。另一旁就着河流杀猪宰牛,腥浊不可闻,却别有一番快意恣睢的农间潇洒之乐。

      岑知微一时不知该责怪山阴王族礼教之崩坏,还是盛赞民居之快乐。

      永安公主入座,岑知微垂手侍立,直等到苍穹黑幕,星月满空,山阴王才一骑绝尘而来,马蹄直踏到王座之下,吓得永安公主连忙往后缩。

      他翻身下马,陆彦在旁欣赏道:“王上骑术愈发进益了。”冲岑知微一点头,“岑兄勿怪,王上这是图新鲜,往常打仗咱们都骑‘牛’,前两个月好不容易让他寻得一匹宝马,如今日夜不安息。”

      钩琏蹙眉将鞭子一甩,凌空霹雳,说了句当地语。

      陆彦微笑着翻译:“王上让我闭嘴。”

      岑知微一脸正色,而公主是小孩心性,听的噗呲一笑,惹得刚坐下的钩琏又站起身,兴致盎然盯着她绕了两圈。公主脸一白,正襟危坐。

      钩琏执鞭指向围绕着篝火舞动奏乐的人群,用汉语说:“他们跳舞,为了迎接你的到来。”

      公主肃然道:“舞姿曼妙,若非群玉山头见,定向瑶台月下逢。”

      钩琏不赘一辞击了击掌,女侍鱼贯而入,端石盘放置在客人面前。盘上铺满芭蕉叶,叶上覆盖切成片的肉类,但并未烹饪,血肉黏结,另配着不知名的山珍水果。公主的独一份上更兼一只玉碗,盛着黑糊糊如兽血之物。

      陆彦道:“这是本族招待贵宾的一道菜,片肉取自貊猊神兽,蔬果采自阴鸷山,乃是本族极神圣的食材,请公主享用。”

      公主皱起小脸,求助地望向岑知微。岑知微道:“陆神官,公主金枝玉叶,加上刚至贵地,恐怕吃不惯这些生食,还请送去脍炙一番,再请公主食用。”

      钩琏似懂非懂,面朝公主抓起带血的生肉,放嘴里撕咬咀嚼:“这样……吃,你吃。”

      他唇瓣染血,面相俊朗,却犹如撕咬的野兽,公主花容失色,连岑知微也看不下去,思忖这茹毛饮血之态,简直有辱斯文!陆彦跟他解释片刻,钩琏面色一冷,扔下手中肉,探舌轻舔着唇角,将岑知微直勾勾盯了片刻,最后落在公主身上。

      他探手端起那只玉碗,递给公主。

      陆彦道:“王上说,肉可以不吃,这碗血,必须喝下去。”他神情似乎有所隐藏,劝道,“喝吧,王上这脾气,如果再忤逆,恐怕……”

      公主接过碗,眼眶潮湿地望着岑知微,咦道:“血还是热的……”轻轻一晃,血凝成了肉冻,扑棱棱在碗中打跌。刚将放到鼻尖,腥臭味让她猛地一呕,丢了碗。

      碗扑出去,血块散了一地,钩琏脸色蓦地阴沉如墨,杀人似的盯着公主。

      公主咬着唇,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钩琏看了半晌,心烦意乱地说了两句当地话,陆彦似乎要阻止,但侍者已经走出了人群。片刻,四五人簇拥着上前,当中似乎抬着一人,待岑知微借着灯火看清,禁不住大惊失色。

      抬来的尸体摆在案几前,似乎曾被烈火烧燎,浑身焦煳。而腹腔被利刃洞开,内脏尽被掏出。一侍者持刀上前,将胸膛劈至最大,双手捅入心腔鞠起一捧血,放在打翻的玉碗中,正是方才所盛黑糊的血块!

      侍者冲公主做了个请的手势,偷眼打量她的仪容,面色难言兴奋。
      钩琏阴郁道:“热的……喝。”

      公主惨叫一声,陆彦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汉人有歃血为盟,山阴也有些规矩。这道美食只有王族才有资格享有。为了迎接王妃,王上的姐姐甘愿献祭,在火中燎烤至半熟,剖出刚鲜嫩的心头熟血,献给王妃食用。喝下这碗血,她的亡灵将永在王妃身侧,庇佑王妃安康。”

      侍者满怀善意地将碗再递一步,公主“啊啊啊!”嘶声尖叫。

      钩琏十分不耐,抿唇似乎要起身逼迫。

      岑知微满脸怒容:“公主万金之躯,无礼之礼,不必遵照!”

      陆彦干笑两声,十分难做:“遵不遵照,还看王上的意思。”

      岑知微怒视钩琏,钩琏一甩手,一柄银鞭应声抖出,汉室使者无不结结巴巴支吾:“大大大,大胆……”却无一人上前。

      陆彦苦笑道:“王上悲痛异常,还请诸位不要推辞。”

      “本宫不喝!”公主拼命说。

      岑知微思虑片刻,端起血碗,手蘸一缕点在公主白皙的额头上,将其余皆倒于地,在钩琏暴怒前行礼道:“在汉人的礼法中,公主是社稷之后,而将贵公主之血献给皇天后土,公主得以沾光,乃是无上的荣耀,得以福泽永绵。”回头对永安说,“还不谢谢王上。”

      永安连忙行礼。陆彦低声跟山阴王说了两句,他脸色阴晴不定,半晌轻哼一声,又将带血的生肉奉上,这次却直接递给岑知微。

      陆彦道:“王上赐肉。”

      岑知微俯视片刻,不忍地摇了摇头。

      钩琏仰天大笑:“不愧是汉人,胆小鼠辈!”

      岑知微知他故意羞辱,顿了顿声道:“王上此言差矣。君子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何况男子的胆魄,岂能由食物衡量?晏子长不满五尺,使楚智勇双全。前朝王族驱虎游街,胆量虽大,不过白伤害百姓而已。”

      钩琏恼羞成怒,扬鞭欲下:“跟你说话好会顶嘴!”

      陆彦连忙一把抱住他的腰,笑道:“王上,王上!别还说不过就打人啊!这是汉室贵宾,请勿再失礼!”

      劝了许久钩琏才罢休,将供桌踢翻,大步离去。

      陆彦安抚了半晌,倒是情真意切。

      同僚中也有称赞岑知微勇敢的,也有叹息的,总之都预感接下来在山阴的日子,一定十分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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