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绕骨生

8、第八章

　　没了举人老爷的照拂，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云裳过的并没有多差。

　　他的长相就在那里，文人喜好按照科举名次排顺序。到了戏园子里，亦有这样的评价。

　　云裳是名花中的榜眼，状元是之前园子里的角儿，这也算资历了，说起来，云裳的外貌不比那个花中状元差。

　　不过大家都讲先来后到，况且老爷们更爱捧谁的场也算是个情分了。

　　除却那状元外，云裳便是公认的最美。他又会唱戏，长得又好又年轻，捧场来宾是从来不缺的。

　　在各大文人墨客中辗转了一年，云裳便又择了个老爷跟着。这老爷是个都城里的官儿，且喜好男色，有名的怜香惜玉。

　　只是年纪比之前那个举人老爷更大了些，约莫四十多岁快到五十的年纪。

　　然而云裳，他才十九岁。

　　云裳红了之后园子主人给他安排了一个自己的房间，后来他跟了现在的老爷，那老爷为了方便，在外给他租了个一进的房屋。

　　那屋子里头有一个妇人跟一个相貌一般的小厮照顾，云裳原本叫我跟他一起住进去。

　　我犹豫了几天，最终没跟他过去。

　　不是我不想过去，只是怕再有他被抛弃的时候，叫他知道，他若回来，还有我等他。

　　云裳离开后，也偶尔回来，只是不在一处住着，到底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去院子里瞧清竹唱戏。

　　有时候隔着镂空的石墙看他在台上唱，有时候拿着扫帚剪子，在花坛旁边瞧他站在树荫底下挥水袖。

　　他瞧见我看他，就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来，叫我“小哑巴”。

　　这多带几分玩味戏谑的称呼，我都能当甜言蜜语听了。可见我喜欢清竹，已经喜欢地疯了。

　　春日看清竹唱戏时，总想到云裳跟我描述的樱花盛开的情景。

　　那白色花瓣已在香囊中干透，成了黑黑的一团，香味也散了，花魂已销。
　　只是我与云裳当初的痴心还在，这花在我们心中便永远死不了。

　　或许哪一日，清竹也会被某个达官贵人带到某棵樱花树下。

　　那时，他套着粉色水袖，长袖一甩，漫天樱花纷纷落下。

　　到时他必能名动全城，所有达官贵人乃至皇亲贵族，会为看他水袖一舞而一掷千金。

　　云裳有了贵人，而我又能欣赏清竹的美貌，那短短的三年时间里，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清竹转眼成了青衣，一颦一笑满是风情，虽然逃的次数少了，不过半年还是逃一次。

　　我想，或许有一日，他认了命，就不逃了呢？

　　清竹就像一朵不染淤泥的莲，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

　　我喜欢他的高雅清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有一种倾向。

　　我想将他这朵莲花染黑，越黑越好，同我一般深陷在泥里。他冲不出淤泥，便只能永远呆在这一片黑暗里。

　　也许我的想法老天是能听到的，越是聋哑的人，心声越强烈也不一定。我遭了报应了，我自认为那是对我的报应。

　　我甘心堕入黑暗，还想要让别人陪我一起下地狱的报应。

　　云裳也才二十多出头的年纪，就随风消逝了。

　　他逝世的那一日，我并不知晓，是后来院子里的人传，我才知道的。

　　算一算的话，他死的那日，也正是樱花灿烂的天气。
　　那样正好的天，我还想着春日花开，哪日有空，我跟哥哥再到附近溪边坐坐。

　　讽刺的却是，我连他死都没有什么预感。

　　听人说，养着云裳的老爷没把云裳的事儿告诉他家太太。

　　那天他家太太找上门来要打云裳，他被打得晕了过去，皮开肉绽，只几天便撑不住了。

　　因他的事儿，老爷也不上门了，家里佣人见他失宠，便没用心照顾，不多久就没了。

　　我听到别人谈论他时，只觉眼前一片发白，连哭都没有眼泪。

　　我以为云裳能与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等他老了，便租个店面，到时我们兄妹也不做祸害人的勾当，不教人唱什么混账戏，只做小本买卖。

　　这样，曾经的黑暗也可埋于心底，只字不提。

　　即便世上没有长久，怎么都不至于这么短暂的。

　　我的哥哥才多少岁，他正是少年最好的年纪！却为什么对他如此的不公呢！

　　“本来就是个玩意儿，非要拿自己当人。他是个戏子，再有情有义又如何？不管你什么可怜的身世，悲惨的境遇，到头来台上台下，人只当你在唱戏罢了。”

　　那哥儿当着我的面说如此风凉的话，我不知怎么就疯了。

　　连个眼泪都不知道流，伤心都不知道伤心的疯子。

　　“啊！”眼前黑影白影掠过，我察觉自己就像个阳间鬼，地狱人间都不能留我。

　　我跑过去冲向了那哥儿，伸手重重地推他，将他推倒的同时，我自己也踉跄地摔了。

　　天上惊雷划过，好像老天在替我传情一般，我愤怒宣泄不出来，苦恼哭不出来。

　　这惊雷细雨，就是我心中无尽感想。

　　我冲出了戏园子，一路跑到云裳所住的地方，只见那院外挂着两只白惨惨的灯笼，吓得我立在了原地。

　　地面泥泞雨水拍打着湿透的泥土，这声音大的可怕。

　　站在门口好一会儿，身上衣物湿了，内里热度透出来，闷闷的水汽透到我脸颊边，让我感觉到我还是热的。

　　鼓起勇气嘶吼着敲了门，却怎么也敲不开。

　　直到我手掌红肿，嗓子再叫不动，平日照顾云裳的那婆子才缓慢出来开了门。

　　见了是我，她朝我招手道：“走吧，主人家说了，会葬了他。你在这儿闹，他如何安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