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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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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从此萧郎是路人
“殊音姐姐回来啦,方才侍驾一定很累,含碧熬些滋补的药给你。”刚进雪尘轩,含碧迎上来殷勤问道。
瞥了一眼她促狭的神情,殊音知道含碧误会了,也懒得争辩,淡淡地说道:“多谢好意,我休息一下便好。”
“殊音姐姐。”含碧上前拉住殊音衣袖,眨着大眼睛,“皇上还是半年前翻过你名牌,尔后一直都把你晾在一旁,连我都替你心急呢,现在好了,过几天赐封的恩旨下来,我们这些雪尘轩的奴婢也能扬眉吐气,不用受如妃她们的气了!”说到如妃,含碧言词有些激烈。
见她越说越离谱,殊音本就心中烦闷,扯回衣袖,肃然道:“祸从口出,你若不想被杖毙就乖乖回去睡觉!”
含碧吐吐舌:“我也是关心姐姐嘛,这多年受尽如妃欺凌,姐姐总是一声不吭。”说着缩头跑开。
望着含碧离去的身影,殊音有些失神,这小丫头虽心直口快却也是真心关心自己,前些年每次如妃主仆借机生事,都是她愤然替自己申辩,有次几乎被杖毙庭前,所幸最近如妃宠衰,才有些收敛,转而拉拢自己,日子才清净许多。
殊音低头踏入房门,一个冰冷的声音森然响起:
“父皇的龙床可曾舒适?”隐隐竟含冷冽杀气。
殊音大惊,连忙转身关门,合上窗户,拉紧窗帘,沉声微斥道:“你真的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泓轩说着将殊音拉入怀中,伏在她耳边轻声说,“父皇赐你的雪尘轩。”
“放开我!”殊音在他怀中挣扎,却推不开他,“倘若惊动众人,你我皆是死罪!”
“当今天下,谁敢治我死罪?”泓轩傲然道,“况且,独闯北狄大营,刺杀单于我都敢做,区区皇宫能奈我何!”说着,竟闷哼一声,松开殊音,捂着胸口退开一步。
殊音一怔,退开三步,遥遥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泓轩紧蹙着眉头,挪到桌边坐下,恨声说道:“你以为北狄这么容易打下来么?若非我孤注一掷,独闯单于大营刺杀单于,乘北狄内讧之机,攻其不备,大破北狄,胜得极为凶险,否则这战事至少还要持续五年,你以为侍源的军队区区几年里就足以与北狄威震大漠的龙骑兵抗衡么?太天真了!而三年前父皇竟然还不明情况地令我进攻北狄,摆明了置我于死地。”
耳边响起皇上方才的话,殊音握紧袖中的锦盒,黯然问道:“你……受伤了?”
“被砍了十几刀,没伤到筋骨,倒无大碍,本已奔出北狄兵的范围,拓拔锋弯弓射了一箭,若非我内着玄铁护胸,那支箭早就穿胸而过。”
极为凶险的刺杀却被泓轩轻描淡写而过,殊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问道:“你现在……”
“那支箭震伤心脉,几乎要了我的命,还好有沈骥那小子在,要不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的亡魂了。”泓轩冲五步开外的殊音笑笑,神情有些落寞。
殊音不忍,走近几步问道:“为何不养好伤再班师回朝,长途跋涉伤口更难愈合。”
“你说呢?”泓轩反问,目光灼灼。
殊音一怔,不禁俏脸微红,转换话题:“那也应立刻请御医诊断。”
“那不等于敲锣打鼓告诉摄政王殿下,我受伤啦,快来刺杀我啊!”泓轩摆摆手,夸张地在空中虚舞着。
“摄政王他……”
“住口!”泓轩唇边戏谑的笑意褪去,冷然打断她,“我不想再听你为摄政王歌功颂德。”
殊音略微有些尴尬,无言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月光从窗缝间穿入,洒在因伤疼而躬身坐在小桌旁的泓轩,神情落寞而疏离,与方才受封时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仿佛被天地遗忘一般,耳边忽然响起他出征前的话“若我战死沙场,宜宁城里只有你会为我流泪吧?”,那时他已抱定必死的决心了吧?才会一反平日虽戏谑却有礼的常态紧紧搂住她,那是因生离死别油然而生的哀伤吧?心狠狠抽痛,他当日里的哀伤与落寞仿佛感同身受,殊音情不自禁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泓轩一怔,伸手搂住她的腰,声音轻浅飘忽,仿佛怕惊动什么:“这宜宁城里,只有你是真正关心我,若非为了活着回来见你,我早已成为大漠黄沙里不知名的森森白骨。”
殊音愣住,泪水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落,袖中那锦盒仿佛一块烙铁,灼伤她寸寸肌肤,令她无地自容,终于颤声道:“我不值得你如此。”
“是否值得由我定论。”泓轩站起身,拉起殊音双手,望入她水漾般的双眸,声音低沉如窗外暗夜,“往日恩情绝不会忘记分毫,他日定与你共享荣华。”说着低头亲吻她的指间,温柔魅惑,令人沉溺其中不愿醒来,忽略他言辞之下凌厉与嗜血的野心。
殊音怔怔地望着泓轩,仿佛一时间并未领会他话中深意,眸光闪烁迷离,泓轩却以为殊音默许,大喜之下,俯身抱住殊音。
他的怀抱熟悉安定,是自己在梦回千百回的温暖,殊音在泓轩的温柔里竟有些失神,仿佛看到他所描述的未来。
只听泓轩在耳边喃喃说道:“若得殊音,我天下之志不远矣。”
天下之志!殊音一惊,文祯帝的话如雷贯耳:他日后登极定然难容与平泽二分天下,必定南征。
袖中锦盒似火般燃烧,她片刻的失神顿时灰飞烟灭,不觉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泓轩惊觉,低头问道:“怎么了?”
殊音拂开泓轩的手,在他惊异的目光中退开数步,直到背抵到冰冷的墙壁,神色迷离。
“殊音?”
“别过来!”殊音轻斥道,伸手阻止上前的泓轩,眸光复又清澈,一如往昔的优雅镇静,她紧紧握住袖中的锦盒,肃然道,“我不要你的承诺,不要所谓荣华,我只要你安心做你的镇国王,辅助摄政王,治国安民,以安宗庙,纳妃生子,告慰列祖列宗。”
“呵,殊音,你太天真了。”泓轩笑道,“六年来摄政王一直想用那柄名为北狄的刀割破我的喉咙。”说着他伸手比划,“功高镇主,定然难容于朝野,辅助云云,只是说辞。”
“不是的。”耳边回荡着文祯帝低沉的声音,殊音不觉争辩道。兄弟阋墙,做父亲的有大部分责任,无论是为了什么理由。
“更何况……”泓轩并不听她分辩,走近她,唇边含着戏谑的微笑,“你真忍心见我纳妃?”
殊音怔然,无法面对他灼灼的目光,别过头淡然道:“为了侍源的长治久安,万世基业,我忍不忍心又有什么关系。”
“说得那么严重,殊音真是爱瞎担心。”泓轩含笑伸手宠溺地摸摸她的秀发,“只要你帮我,区区天下,何足道也?”
殊音长叹一声,拉下泓轩的手,贴在颊上,泓轩有些惊讶,这么多年来一直殊音都不曾如此主动,接着只听殊音缓缓说道:“倘若我不帮你呢?”
泓轩眸中的温柔褪去,只余一片不见底的深黑,他断然抽回手,冷然道:“那你是要决心与我为敌了?”
手心一空,失落之感油然,殊音转眸看向泓轩:“若你无夺位之心,天下之志,没人会与你为敌。”
泓轩退开三步,冷哼道:“怀璧其罪!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安于一隅?而我决非坐以待毙之辈。”说到此,看着殊音冷笑道,“你尽可即刻去向摄政王告密,乘我初入帝都,根基不稳时斩草除根,断绝后患。摄政王除去心腹大患,定会赏你几匹上好绫罗绸缎做衣裳,以博父皇欢心。”言词尖刻,字字入骨。
殊音脸色苍白,叹息,柔声道:“兄弟阋墙,社稷不稳,宗庙难安,实属不智。”
泓轩并不理会,盯着殊音凝声问道:“你帮我,还是他?”
看着此刻阴骘冷厉的泓轩,与方才的温柔判若两人,殊音只是叹息,却不答话,仿佛失了所有气力,袖中紧紧握住锦盒,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
“即使此生永隔宫墙遥遥相望,亦不悔?”
泓轩的目光,袖中的锦盒,长久的沉默,空气凝聚压得殊音几乎窒息,指甲嵌入肉,勉强维持清醒,她咬紧下唇,浓浓的血腥味从唇际传来。从来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即使世世卑贱,夏家代代相传的清高与骄傲在殊音血液里成为无法磨灭的印记。
泓轩眸中寒芒大盛,刺入殊音三寸肌肤,含杂着震惊,失望,不解,冷厉,还有绝决,殊音一时之间竟难以分辩。
“好、你好……” 声音仿佛地底数丈传来,只见他缓缓点头,咬牙冷笑,向后退去,一步一步仿佛踏在殊音心头,鲜血淋漓。
殊音目光呆滞,怔然地看着泓轩离去,许久才惊觉冷汗已湿透三重衣衫,不由手捧锦盒,泪如倾。
拭泪遥望相送远,自古情义难两全。
千金一诺许杀身,从此萧郎是路人
第五章千金楼头红袖招
春去秋来,转眼便已是入冬,宜宁城中一片肃杀,傍晚时分竟扯起漫天丝丝冷雨,悠扬而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浓黑的天空愈发凄冷,夜雨中黯淡的宜宁城里一处高楼傲然耸立,烛火如昼,在一片浓黑之中仿若一颗夜明珠,愈显其不凡气势,那是京城中最好的酒楼——千金楼,皇亲国戚,富商巨贾,一掷千金,在千金楼里只是一个常见的游戏,千金楼里聚千金,千金散尽复千金,美人如花,美酒如醉,美景如画,游戏人间,此生何求?
今夜的千金楼里不复往日笑语熙熙,佳人彩袖,粉黛清歌,一片静谧,而千金楼外人声鼎沸,人群涌动,黑压压的人头将千金楼重重围起,各人伸长脖子,向里窥探。
“老丈,这是作甚么?”一商人打扮的汉子操着外地口音拍拍一朝奉问道,那人并不回头,一边踮着脚努力透过重重人头向千金楼里窥探,一边答道:“老弟你外地人吧?京城这么大的事竟然都不知道!”
“愿闻其详。”舒陌言见众人趋之若骛的神情,略微有些轻蔑:皇城脚下的人怎地都如此好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嘿,没什么详不详的,就两个人。”青衣朝奉听出商人口中不屑,回过头,嘿嘿两声,伸出两根手指,傲然道:“沈水烟。”
来自吴越的商人一愣,脸色大变,失声道:“水烟儿!”
袅袅沈水烟,悠悠芙蓉波——沈水烟,倚红苑中才色名动江南的名妓,相传极为高傲孤僻,众多富贵家公子掷下千金也只能一睹芳容,却依然让无数人前仆后继,因为凡是见过水烟的人,都一口赞其绝代的风华,称一拜其清光,九殒也无憾了。
看到对方惊讶的神情,朝奉愈发得意,答道:“没错,就是江南名妓水烟儿!这还有一位嘛……”说着整整衣襟,竟卖起关子。
“莫非是名动京师的夏殊音?”舒陌言沉吟,忽地眸光一闪,抬头道。
朝奉一怔,骇然道:“夏才人的闺名岂是你我能唤的?你不想活了!夏才人如今圣眷正隆,封个贵妃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乡野之人不知礼节,还请老丈见谅。”舒陌言自知失礼,躬身一揖道。
朝奉环视,见无人注意,脸色微舒,轻言道:“老弟,这皇城可不比乡野,说话要小心啊。”
“多谢老丈指点,还请问二人聚首千金楼所为何事?”舒陌言轻声问道。
朝奉嘿笑两声,说道:“斗琴。”看到舒陌言不解的模样,又笑了笑,解释道,“水烟儿千里迢迢携琴而来,要与夏才人一较高下。”
“哦?”舒陌言笑道,“这可有趣得紧,水烟儿五岁学琴,师从漠北琴王鄢斯然,弹得一手好琴,半年前在倚红苑挂牌,顷刻间名动江南,平泽的王公贵戚官绅臣僚家的堂会,若能请得她到场,必定轰动一方喧传一时。”
“嘿嘿,那倒不错,今儿个二人斗琴,来了许多名流雅士,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朝奉眨眨眼,凑上前,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摄政王与镇国王都在里面呢!”
舒陌言眸光一闪。
朝奉捻捻胡须,笑道:“老弟,心痒痒了?听说票已卖到八千两——”声音刻意拖长,“黄金!”
舒陌言听闻,只是笑笑,转头对身后的小僮耳语两句,小僮领命而去。
“八千两黄灿灿的金子啊,乖乖,够一百家吃上一辈子还嫌多了。”朝奉双眼放光。
说话间,千金楼头钟鼓不绝,楼外的人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小僮去而复返,对主子点点头,舒陌言拜别朝奉,越过人群,径自进了千金楼,朝奉的嘴顿时已无法合上,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个方才被自己呵斥的风尘仆仆的商人,竟然如此堂而皇之地进了千金楼,不觉懊悔莫名。
进得千金楼,朱梁画栋,锦幔宫灯,纸醉金迷,门里便是花木扶疏的庭院,对着便是一进五重的阁楼,宽敞的映画厅里此刻已挤满了人,皆是锦衣玉带,华贵之气。
一红衣侍女迎上前,殷勤地招待舒陌言坐在末席,舒陌言笑了笑,自斟自酌了一杯。
花鼓响过三巡,一只如玉素手掀开内室纱帘,露出半张宛如芙蓉的脸庞,一粉衫女子轻移莲步,垂首款款走入厅中,轻盈得似不沾地,飘渺得如天上仙,楼外哗然的雨声仿佛远不可闻,只剩下楼里的寂静,惊艳的寂静。
数只百金的夜光杯相继跌碎在玉石地上,打破一室寂静,众人才从惊艳中清醒过来,啧啧称赞声不绝,千金楼上白纱掩映后的二人亦有惊艳之色。
“三弟以为,较之夏才人如何?”摄政王凝视着场中盈盈施礼的水烟儿,轻摇描金乌骨折扇。
泓轩慵懒地靠在软榻上,瞥了一眼沈水烟,目光飘向隔着重重珠帘的人影,不觉竟挪不开眼光,自从那夜决裂,已有半年没见到她了吧?若不是这场斗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她。
他撇撇嘴,口中却道:“很无聊,两个女人的战争。”说着转头拈过一枚蜜枣,含于嘴中。
摄政王觑了他一眼,道:“三弟风流,名满京城,如今见江南名妓倒难得正经。”
泓轩一怔,勉强笑笑,眸光又飘向隔壁珠帘后的人影,唯恐大哥声音太大,连忙说道:“逢场作戏而已。”
见三弟拘谨模样,摄政王调笑道:“我见这水烟儿举止进退,无丝毫风尘之气,与大家闺秀无异,若纳入府中,既不枉她千里迢迢而来,也不枉三弟风流之名。”
“大哥!”泓轩面有不豫,沉声打断摄政王的话。
摄政王笑笑,却不以为意,余光亦游离向隔壁珠帘之后的那抹白影,心底微叹一声,转头杜乔说道:“沏杯茶给夏才人,方才坐了许久,怕是渴了。”
摄政王口中的茶乃侍源南郡康城县东三十里所产的银丝茶,数百年来,此茶一直是皇家供品,声誉不衰,取清明前后茶树新生楝芽为料,制成精细小团茶饼,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风干的菊花,由于产地狭小,每年产量不过三斤,如数贡进内府,乃茶中极品。
说话间,沈水烟已端坐于一三尺来长的古琴前,焚香调息凝神,气韵风度,出尘脱俗,宛若烟霞外人,在座的人无不暗自称赞。
只见她伸出如玉素手,往琴弦上轻轻一拨、一揉、一拉、一划,从“平沙晚聚”,“远落平沙”,“衔芦游弋”到“心南怀北”,一曲《秋鸿》宛如行云流水,意蕴悠远,若孤崖傲梅,空谷幽兰,浮云竹海,清溪水仙,幻化万千,其中思绪如海浪涌来,在座诸人无不惊叹,一曲终了,哪肯如此放过,沈水烟拗不过众人盛情邀请,竟一气弹了十曲,其间荡气回肠,温柔缱绻,万壑松涛,烟水迷离,舒尽世间情绪。
抚罢十曲,沈水烟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弹,起身对着楼上珠帘盈盈施礼,请夏才人赐教,众人方才记起沈水烟是来与夏才人斗琴的。
良久,珠帘之后传来女子温婉的声音:“沈姑娘的琴可是焦尾?”
沈水烟一怔,答道:“正是。”
果然,殊音叹息,想今晚沈水烟醉翁之意怕是不在酒,自从那夜授旨,皇上缠绵病榻半年,已现病入沉疴之状,摄政王与镇国王夺位之争已愈演愈烈,本来并不想接下,只是皇上神情恍惚地令自己出宫与沈水烟斗琴,还道:“莫叫天下人看轻了朕的夏才人!”
殊音伸手调琴,轻声说道:“那还请沈姑娘指教。”
在座诸人莫不直勾勾地凝视着重重珠帘之后那抹白影,风卷着夜雨敲窗,一时间映画厅中鸦雀无声。
沉寂的默然中,忽闻悠悠一声响,宛若空濛静夜里一颗石子落入万顷沧浪湖水中,层层涟漪缓缓漾开,仿佛凝神便能看清那弯弯水波。
沈水烟微笑凝在美丽的唇边,脸色霎时转为惨白,江南第一丝竹高手,如何不知道这轻轻一拨已臻入化境,已非凡人所能望其项背。一曲《阳关三叠》终了,琴声尚未散去,仿佛凝神便能捕捉其袅袅琴音,所谓绕梁三匝,余音不绝,众人如入梦魇,半晌都没了声息。
沈水烟双手摁住古琴,撑住纤弱的身子,微微发颤,只听“轰”地一声巨响,“焦尾”跌落在玉石地板上,碎成齑粉,千古名琴从此绝响!
“听罢夏才人一曲,沈水烟此生不复鼓琴!”沈水烟苍白着脸,强自镇定地说道。
珠帘后半晌都没有声息,末了殊音才淡淡说道:“沈姑娘言重了……”
这声音!一直慵懒倚在软榻上泓轩惊得坐起,目光如电,射向重重珠帘,摄政王亦面露忧色。殊音声音虚弱,明显气血不足,乃精神重创所致,一曲《阳关》抚毕吐血,那该是倾注多少情绪于其间,古琴之韵在于心境与自然,天人合一乃琴者最终归宿,西出阳关之悲,不见故人之悲,不得生入中原之悲,三叠之悲,足以泣血!
“殊音姐姐。”珠帘之后,含碧递过锦帕为殊音拭去嘴边鲜血,焦急万分,殊音微喘,冲含碧点点头,以示抚慰,向沈水烟继续说道:“妾身先告退了。”
含碧连忙扶起摇摇欲坠的殊音,急欲离开。
沈水烟一怔,连忙说道:“且慢!”
殊音苦笑,心知此事不会善了,深深吸一口气,勉力问道:“沈姑娘用亡命江海的蔡邕所造‘焦尾’抚《秋鸿》之心南怀北,分明是借古喻今,自怜身世,与妾身斗琴恐怕只是幌子,不知沈姑娘有何愁怨,欲妾身上传圣听?”
沈水烟又是一愣,坦然道:“早闻夏才人心思玲珑,才华横溢,堪比当年才女杜含若,果然名不虚传。”说着对着楼上珠帘沉沉跪下,在座诸人窃窃私语,江南名妓千里迢迢,不知为何而来。
“告状!”沈水烟凛然道,正然之气与方才弱不盈风之态相去甚远,殊音心下赞叹。
“我要告镇国王凌泓轩!”
沈水烟一语既出,如平地惊雷,震碎满室旖旎。
众人皆怔,泓轩浅笑着,将杯中银丝一饮而尽,有趣地看着厅中的沈水烟,对身旁的摄政王说道:“这种女人,养不得。”
只听沈水烟继续说道,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我要告镇国王凌泓轩,讨伐北狄之时,滥杀无辜,屠村烧庄,将封乐郡北新郑县三千五百七十二人活埋于封乐山北,妇孺老残皆不放过,豺狼成性,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幸得祖荫佑护,奴家当日入深山练琴,归来之时,新郑县已只剩残垣断壁,荒烟凄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愿陛下仁惠百姓,恩泽海内,还封乐山北三千五百七十二名冤死亡魂一个公道!”
殊音失神,竟又喷出一口鲜血,含碧在一旁泫然欲泣,小心地拭去血迹,殊音捂着胸口,努力平声说:“此等家国大事,妾身不敢僭越。”
沈水烟扬眉,说道:“奴家曾三投状纸于摄政王,怎奈侯门深深,皆无音讯,若非走投无路,奴家绝不会出此下策。”
如此烈性女子,不惜得罪当今两位手握天下权的人物,置生死于度外,浩然正气,令在场诸人汗颜。
摄政王拦下弹劾自己的折子,泓轩看向大哥,而摄政王却只是轻摇折扇,盯着厅中的沈水烟。
殊音有些为难,而今在场的皆是宜宁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即使自己不接,不久也会传至万岁爷耳中,自己也落个欺君之罪,但是,如果接下……胸中气血翻涌,竟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不禁微微咳嗽。
听见隔壁微微咳嗽,泓轩眸光微闪,起身掀开帘子,双手负在身后,遥遥俯视跪在地上的沈水烟,骄矜地说道:“你要告本王?”
沈水烟抬头,见楼上一人颀身长立,器宇不凡,天潢贵胄之气令人不敢直视,她却愕然道:“是你!”
厅中气氛又是一转,方才还咬牙切齿痛陈镇国王恶行的沈水烟此刻却已惊愕莫名,摄政王手中乌骨折扇一合,眸中闪过冷厉的光芒,头微侧,杜乔附耳上前,低声道:“方才打探到,半年前镇国王曾派人护送一名女子往平泽,恐怕就是这位沈姑娘。”
半年前,逢此大变,沈水烟悲痛欲绝,于月下抚琴,直到指尖鲜血淋漓,伏在琴上吐血不起,血泪交织,发誓为亡去亲友报仇。“姑娘琴音凄婉,可是自怜身世?”忽闻一人说道,声音雍容闲适,光华内敛,正应那联“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沈水烟悲痛之中,并不理会,只是抱琴离去,只听身后那人说道:“乱世之中,姑娘孤身一人,难保周全,在下愿派人护送姑娘一程。”此后,三名护卫如影随形,为沈水烟打点一切,直至侍源与平泽边境才罢,否则,以她倾国之色,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沈水烟口中不说,心底却暗下决心,若将来大仇得报,愿自荐枕席,服侍左右。
泓轩见沈水烟惊愕神情,心下却已暗自懊恼,若非当年她月下抚琴之态宛若帝都伊人,自己也绝不会心慈手软,若当时斩草除根,也不会引来这些麻烦。
在众人窃窃私语中,沈水烟惊怔之情渐渐褪下,声音也不复方才刚烈,眸光变化万千,到最后只剩一抹苍凉:“镇国王再造之恩,妾身没齿难忘,只是身负血海深仇,片刻不敢忘怀……”
泓轩摆摆手,转头对白纱之后的殊音说道:“夏才人尽管接下,无需顾及本王,所谓清者自清,公道自在人心。”说到此,他身子微侧,余光飘向身后的摄政王。
面对泓轩灼灼目光,摄政王只是轻摇折扇,一派闲适优雅。
千金楼头红袖招,万里迢迢绝响散
第六章
沈水烟千金楼一奏引发了侍源王朝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皇权之争,缠绵病榻的文祯帝震怒中,圈禁镇国王,流放镇国王身边韩豫离与孟桓斯两位重要谋士,着宰相李辰郗彻查此事,弹劾镇国王的折子一封接一封络绎不绝,更有甚者弹劾镇国王通敌叛国,欲用兵自重,裂土为王,一时间宜宁城波谲云诡,风云莫测。
“好冷啊,又要下雪了。”立于廊下的李辰郗双手裹在深青色官服的袖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说道,花白的胡须在冷风中飘舞。
“大人,兵部尚书高修高大人在门外候着。”一灰衣小仆从清光阁拐角撒腿儿跑来长揖道,寒风中瑟瑟的。
“请高大人入花厅。”李辰郗转头对小仆吩咐道,斯时天空中飘起片片雪花,他想了想,从袖中抽出手接过一片雪花,冷彻入骨。
见李辰郗缓步踏入花厅,高修连忙起身见礼:“李大人。”
寒风裹着雪花从门外吹进,李辰郗一边转身关上门,一边说道:“茂竹兄,此刻并无外人,不必多礼啦。”
花厅正中烧了一盆炭火,火势正旺,一时也不觉得寒冷,高修心事沉沉笑笑,伸手拨了拨炭火,试探地说道:“近来辰郗兄可忙得脚不沾地了?”
李辰郗瞥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说道:“为皇上效力。”
见李辰郗不冷不热,高修扔下手中火拨,索性径直说道:“皇上扔你一颗烫手山芋,你是准备如何处置?”
李辰郗近来为此事奔走,已经半个月都未回家,一直在清光阁办公,见密友说到此事,不禁蹙紧眉头,缓缓摇头道:“难办。”
“这两头都不好得罪。虽然镇国王禁闭,但他手中握的边疆六军的兵权可是硬的,更何况圣意难测,那么多弹劾的折子递进去,就发了一道彻查旨意,究竟是真查还是假查,现在都难以定论,若是真查下来,这个中牵连真是难以想象,搞不好哪天圣上转意,镇国王还不把你往死里整?”说到此,高修刻意压低声音,“我听说镇国王是赏罚分明,恩仇必报,别看镇国王这半年来倚红偎翠,一副相忘于江湖的模样,你没见过镇国王严惩叛徒的神情,简直就是从地狱里爬起来的厉鬼一样,要不然原本散漫胆怯的边疆六军如何能大败北狄。半年前新郑县活埋三千七百多人确实是镇国王的意思,据说是为避免暴露军队行踪,怕军队秘密驻扎之地有北狄奸细,索性全杀了,他也是求胜心切,不忍边疆战事再起,虽然牺牲了三千多人,但能换来永久和平,这也是值得的。”
说得口都有些干了,高修端起茶呷了一口,余光却在观察李辰郗的神情。
只见李辰郗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茂竹兄所言我又何尝没有想过,新郑屠村一案早就呈上来过,被摄政王压了下去。现在这沈水烟这么一闹,全京城都知道了,若不有所行动,反倒难封悠悠之口。”
“摄政王压了下去?”高修略微惊讶,重复道。
李辰郗点点头,继续道:“摄政王早在半年前就从边疆密报知晓,沈水烟上书三次,摄政王都一直压着没上报皇上。”
“这是为何?”高修倾身问道,“若奏禀皇上或公诸天下,岂不是能大大打击镇国王。这半年来,二人暗斗得可不少。”镇国王行伍出身,武将大都拥护他,而摄政王阵营中大多是文官,半年来两派明争暗斗,一直硝烟不断。
身在官场三十余年,其中机宜了然于胸的李辰郗微微笑着抚过胡须,轻声说道:“伺机而动,动则封喉,这便是摄政王高明之处,小打小闹扳不倒镇国王。圣意难测,万一奏禀皇上,皇上一道谕旨下来,令他压下,岂不是为镇国王做嫁衣裳?若公诸天下,民心向背尚且不说,摄政王还落个心胸狭窄落井下石的污名。如今沈水烟这么一闹,天下皆知,民情激愤,皇上即使作戏也要做全套,彻查是免不了的。”
“这么说辰郗兄是要彻查罗?”高修接口问道。
“查,当然要查,要仔细查,而且还要找出屠村的罪魁祸首……”
“哪里还有什么罪魁祸首?这不明摆着的么?”
李辰郗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又抚过花白胡须。
看到老友一派闲适,高修按捺不住,匆忙说道:“镇国王真不能碰,万一皇上春秋不豫,鼎祚有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李辰郗笑吟吟地摆摆手,打断好友的话:“也不能拂了摄政王的意思,摄政王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皇储,这弹劾镇国王一案幕后人正是他,若不查,我可吃不了兜着走。”说着指了指案上两叠厚度相若的折子,为镇国王弹劾与辩护的官员几乎旗鼓相当。
“那你待如何?”高修焦急地问道。
李辰郗笑了笑,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高修顿时恍然大悟,拊掌大笑道:“你这老狐狸!”
屋内炭火熊熊,温暖如春,桌上用茶水写成的字渐渐褪掉,终于不留痕迹。
一头清光阁两位柄国之臣密谋对策,一头摄政王府内一名管家模样的蓝衣仆从推门悄悄进了书房,暖烘烘的书房内一尘不染,弥漫着淡淡书香。
“王爷。”杜乔一躬到地,谦卑地施礼道。
摄政王手执一卷书,安然坐在梨花镂雕的红木椅上,微微摆手,目光却未离开书卷,杜乔陪笑着上前说道:“李宰相正令人彻查,架子倒摆得不小,事儿做了多少还不能说。还有镇国王虽足不出户,但是他的心腹周谯可从未闲过,溜得跟泥鳅似的,一直与那些武官有接触,拉拢文官,可要拿到证据却难上加难……”说着观察摄政王的脸色,而摄政王只是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杜乔欲言又止,磨蹭着不肯离开。
摄政王转头望向杜乔,眸光淡然,深不见底,看得杜乔心虚,连忙道:“王爷,前长广军总督韩湘想见您。”
韩湘本为摄政王亲自任命的西南长广军总督,前往西南剿匪,一年半后,匪徒竟越来越多,银子倒是花了几十万两,三月前长广郡巡抚李信弹劾韩湘贪墨百万之巨,却被摄政王压下,只是以剿匪不力将韩湘削籍回乡,毕竟韩湘是摄政王排除当时还是辅国大将军泓轩的提议一手提拔,若是严惩颜面上毕竟过不去,所以只是不痛不痒地办了。
摄政王蹙眉,放下书,杜乔连忙上前为其捏肩,殷勤体贴,只听摄政王说道:“让他削籍回家已是轻罚,他还来作甚么。”言词中已有些不豫。
“是是是,王爷所言即是。”杜乔边为摄政王按摩边答道,“剿匪不力,理应重罚,但是王爷多年来的栽培照顾,他感激涕零,陨身难报,虽赋闲在家,心怀家国,日夜想的无不是为王爷效犬马之劳。”收了韩湘三千两银子,杜乔的嘴自然甜得发腻。“愿王爷念在他一片赤诚,赐见一面。”
摄政王沉思半晌,正待开口,却见一灰衣小厮在门外探头探脑。
“什么事?”杜乔心下恼怒,暗自咒骂,面上却不敢表露丝毫。
“启禀王爷,户部尚书唐庄唐大人求见。”灰衣小厮下跪施礼道。
“让他在隐翠厅候着。”摄政王站起身,负手向隐翠厅踱去,杜乔见王爷既不表态,也不敢再问下去,躬身追上去。
隐翠厅中,唐庄叙礼之后,紧锁眉头,思忖片刻终于开口说道:“王爷,后天便是二十号了。”
摄政王一怔,不明白这个年过七旬历经三朝的老臣所指何事,因而说道:“唐大人有话直说。”
“启禀王爷,每月二十号应是发放俸禄的日子。”唐庄欠欠身恭谨地答道,“太仓银入不敷出,后天根本就没有银子发给京官们。光军费开支便已达五十万两银子,再加上修筑皇陵,河堤等等不能拖的支出,昨日宫里管公公执着皇上手谕而来,说是皇上病重,各方支出增加,硬是要走了一万两银子。太仓银已告罄,特向王爷禀报。”言词中已暗含不满。
摄政王蹙眉,这几年对北狄用兵,长广郡剿匪花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库府一直入不敷出,如今再加上皇上病重,更是雪上加霜,当下问道:“京官俸禄需要多少银子?”
“不多。”唐庄伸出两根指头,“两万两。”顿了顿,无不讽刺地说道,“比起千金楼里一掷千金,可是九牛一毛了。”
听出眼前老臣的不满,摄政王也不在意,想到千金楼,随即说道:“可否向商贾暂借?”
“王爷,您柄国十年,难道还不明白即使芝麻大点儿的官宁愿饿死也不会沾那些铜臭气?”唐庄接口道,丝毫不留情面。
摄政王不再说话,此刻父皇缠绵病榻,那管公公借机狮子大张口,若是要回倒有失孝悌之心,但倘若后天没有俸禄发给京官们,泓轩定会借此大做文章,着实进退两难。
“唐大人先回去,看看有无应急之策,本王再想办法。”摄政王站起身,已有送客之意。
“有应急之策就不会来了。”唐庄心底嘀咕道,最终还是不情愿地站起身辞去。
见户部尚书离去,杜乔侧身进来禀报道:“王爷,兵马司统领蔡大人在门外候着。”
“让他进来。还有,唤韩湘来。”
杜乔一听不禁喜笑颜开,躬身迅速退出。
摄政王重又坐回太师椅中,呷了口茶,见杯中根根银丝泛起,想起千金楼中那天籁之音,唇边不禁浮起淡笑。
“兵马司统领蔡昭临参见摄政王。”
摄政王抬起头,唇边那抹淡笑早已褪去,面上依然波澜不惊,淡然道:“不必多礼。”
蔡昭临起身,一脸焦虑,凑上前轻声道:“王爷,前些日子派去封乐郡暗中调查屠村的十人全部失踪,下落不明。”
端茶的手微微一颤,摄政王冷笑道:“好哇,这小子倒有先见之明。”
蔡昭临一惊,当即跪下道:“末将失职,请王爷惩罚。”
“暗中加派人手保护皇宫与镇国王府,确保安全。”摄政王也不理他,沉吟道。
“是!”蔡昭临领命,“末将保证连只蚂蚁都爬不出来!”
“镇国王府有什么动静?”摄政王想了想问道。
蔡昭临上前附耳道:“镇国王府中三百名府卫都在监视之中,均无动静,镇国王每日在府中看书,不见有何异动。”
“哦?”摄政王一挑眉,问道,“他也看书?看的什么书?”
“这……”蔡昭临迟疑片刻终于答道,“《贞观政要》。”
摄政王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惊得蔡昭临又跪下,只听摄政王冷然道:
“好个借古讽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