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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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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深宫幽幽锁王孙
通元元年,弘武帝临轩下旨废除封乐郡,长广郡,南郡与长林郡四郡诸王封地,将军权,人事任免权,铸币权等收归中央,圈禁二皇子泓轼与三皇子泓琪于清露宫,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右迁兵马司统领张翎为从二品震军大将军,前往南郡,长林郡镇压骚乱,厉逞首犯,南郡、长林二王连连败退,又见二位皇子软禁,惧天子权威,无不伏地受命,一时间天下人议论纷纷,或称赞圣上英明或腹诽皇帝残暴。
殊音刚进思贤殿,便见沈骥怒气冲冲地奔出来,发上斜斜插着白玉簪,一身宽大的白色袍子猎猎作响,看到殊音,脚步顿了顿,恨恨地回望思贤殿一眼,拂袖而去:“不可理喻!”说完像风一般席卷而去。一个月来与沈骥的交往虽不长,却也深知此人什么事都是可有可无,一切都无所谓,功名利禄如眼前浮云,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率性而为,却从未见他发如此大的脾气。
殊音莫名其妙地走进思贤殿,见端坐在红木桌后气得脸色发青的泓轩,躬身施礼,见泓轩仍在发呆,上前轻轻问道:“沈骥他……”
泓轩回过神,见是殊音,勉强笑笑:“殊音啊,你怎么不在阡陌居好好休息?到处乱跑,小心着凉。”说着揉揉太阳穴,疲惫地摇摇头,眼圈乌黑。
“我听柳陌说,万岁爷四晚都没有回凝碧宫,怕万岁爷思贤殿里睡不好,让我过来看看。”看着疲倦不堪的泓轩,殊音有些心疼。
“什么睡不好,就没睡过!开了一个又一个会,李辰郗,钟会,唐庄,周谯每天都来,各种杂事纷乱,件件都是加急,没有一件能拖。二皇兄是皇太后骨肉,被我圈禁清露宫,皇太后在这思贤殿来来回回闹了四次,今天倒好,皇太后前脚刚走,我还没闭眼,沈骥那小子又过来大吵,头都大了!”泓轩抱着头,沉沉地说道。
殊音一怔,发现这两人相互称呼的语气竟一模一样,不觉微笑,看着桌上凌乱的折子,一边收拾,一边问道:“是为了废藩的事?”
泓轩抬头深深看了殊音一眼,点头道:“是,那小子看起来狂放不羁,虽处江湖之远,到底还是存体恤万民忧国的仁慈之心,方才在这里气势汹汹地骂我是暴君,说什么方才登极,就大兴兵戈,生民涂炭,身为君王却无德化之心,如此一意孤行,终将众叛亲离……”泓轩的指节敲打着红木书桌,顿顿有声,声音有些阴冷。
闻言殊音笑笑,整理好折子,柔声说道:“沈骥为天下万民考虑自然没有错……”
“那是朕错了?”泓轩抬眼看向殊音,硬声问道。
殊音微笑着继续说道:“万岁爷自然没有错,站在一个君王的高度,心中所念的不仅仅是眼前的繁荣,更应是侍源社稷的福祉,绵延永传。”
面色渐渐缓和,泓轩凝视着殊音问道:“即使现在万里之外遍地朱殷,满目焦土?”
笑了笑,殊音答道:“上位者的思量,上位者的宏图,不是上位者,岂能明白?民众不知万岁爷是为了侍源长治久安考虑才兴兵戎之事,侍源建国之初,分封八王,尔后有些封地渐衰,为他人吞并,到而今四郡,其中更以封乐郡与长广郡势力最强,万岁爷借先皇大行之机,软禁两位王爷,大刀阔斧地推行废藩,不惜武力镇压,也是迫不得已。想藩地之患自百年前便已显露,地方掌握兵权,铸币权,任免权,制盐权,阳奉阴违。拒不缴纳赋税,致使中央财政空虚,入不敷出,此一罪;私自买卖官爵,视侍源律令为一纸空文,此二罪;大肆征兵,扩充军备,威胁中央政权,此三罪。仅凭此三罪便已是侍源心腹大患,早先北狄寇边,藩王之患尚未显露,如今边疆无事,正是安内的大好时机,万岁爷岂能错过?如此苦心,如此思量,民众岂能明白,他们只图眼前温饱,却不管侍源国运社稷,而万岁爷也不用向他们解释,日后的太平盛世自会封住不满的悠悠之口。”
若行云流水,殊音一口气说完,亦觉多日在阡陌居的烦闷心情一扫而空,她的语调,温温软软,不见起伏,似是呢喃小语,却是字字切中要害,直打在泓轩心坎上,不禁拍案叫好:“知朕者,殊音也!”
殊音笑了笑,低头叠好折子,乘机劝道:“万岁爷还是先回凝碧宫歇着。”
“不不不!”泓轩摆摆手,指着身后的地图,兴奋地比划着,“张翎今日已传来捷报,称南郡王与长林王已递上降表,流窜散兵正在追捕中,不足为患,封乐郡与长广郡翘首观望,动摇不定,只要扣住二王,安内之日不远!朕设想直接从中央调拨官员前往担任郡守与统领,分管行政与军事,两套并行体系,都直接对中央负责,不受干扰,相互监督。”
殊音看着侍源地图,眸光微闪,想了想,说道:“若是如此甚好,只是怕俸禄太多。”
“是,国库空虚,不仅仅因为藩王拒不纳税,更是国家的财赋系统漏洞太大,给官员贪墨之机太多,韩湘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你知道他贪了多少?一百三十万两白银!比侍源三年的赋税总额还多,其中还不计各种古玩字画豪宅别墅,侍源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谳狱!朕第二步便想改革财赋制度,避免官员贪墨,以清官场浑浊之气。”
殊音微觉惊讶,忽觉一月不见,眼前的人已成熟许多,不再是当初笃信武力能解决一切的莽撞将军,而是一个君临天下胸怀社稷的皇帝,不禁称赞道:“万岁爷英明!”
从侍源版图上收回目光,泓轩转眼,雪亮的眸子渐渐温柔,说道:“他们都这样说,我不相信,但是,如果殊音也这样说,我才真觉我这个皇帝没有失责。”
隔着宽大的书桌,殊音遥望着一身淡紫色绸衬底的五爪金龙闲居吉服的泓轩,他身后是侍源的万里山峦,锦绣河川,忽觉又欣慰又陌生,又说道:“财赋漏洞实在太大,唐大人虽善理财,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万岁爷可多向唐大人讨教财税之道。”
此时望着多日不见的殊音,一身绯绸滚边的玉白素色长裙,盈盈而立,泓轩已无心与她讨论家国之事,隔着书桌伸手握住她放在折子上的手,殊音一惊,望向门外站岗的侍卫,想缩回手却被泓轩紧紧握住,只好低声说道:“万岁爷九五之尊,不该如此轻薄。”
泓轩倾身向前,悄声说道:“在殊音面前,我只是泓轩。”他用的“我”而非“朕”,其间深意不言自明。
殊音微窘,摇头道:“万岁爷是天下人的君王,而今初登鼎祚,更应为天下表率。”
泓轩笑着,俯身在殊音耳边低语:“可我却是殊音的泓轩。”呵出的热气萦绕着殊音小巧的耳垂,令她满脸通红,使劲挣开,退开三步,竟有些呼吸不匀。
她平了平气,一张俏脸却已如火烧,强自镇定地说:“万岁爷还是先回凝碧宫歇息,柳陌担心得几晚没有合眼了。”
泓轩望着大窘的殊音,绕过书桌,走向她,语带调笑:“没合眼的,究竟是柳陌,还是另有她人呢?”
殊音微嗔道:“我可是睡得很好!”说完便知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是发窘,扭身奔出门,身后的思贤殿里传来泓轩的愉悦的大笑,如此刻遍洒宜宁城明媚的阳光。
出了思贤殿,殊音想起困于清露宫的两位皇子,眼前闪过那日楼头泓轼的丰神俊秀,一如往日的摄政王,心中一颤,脚步已向清露宫迈去,清露宫此刻已门禁森严,侍卫虽无明枪真刀招摇,却个个神色紧张,显然泓轩已下过严旨,殊音费了许多口舌,才特许进去一柱香的时间。
走进戒备森严的清露宫门,一队队侍卫持刀巡逻,屋顶上竟也趴着弓箭手,看来连只蚂蚁都爬不出去,殊音见此架势不禁有些担心,两位皇子心高气敖,怕是受不得此折辱,刚想完,便见一十八九岁的少年欲冲出宫门,被侍卫拦下,他怒气冲天,大吼着:“你们这些奴才,敢拦本王!十个脑袋都不够本王砍!快滚开!我要见皇兄!这一个月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侍卫唯唯诺诺,却坚守阵地,坚决不让泓琪出门半步。
殊音定睛一看,见是泓琪,显然泓轩封锁消息,他还不知道废藩的事情,只道是软禁,却也不知原因,正想上前阻拦,却停下脚步:泓琪性格暴躁,一个月里怕不只是闹这一次,索性由他去。
想着,殊音转身向庆辉殿内走去,揣测着二皇子此刻情绪,被闷了一个月,怕是也要摔东西了吧,站在门口犹豫着还要不要进,却听屋内有人说话:“殊音又想过门不入么?”
殊音一怔,转头见二皇子泓轼斜倚着软榻,右手中握着一卷书,左手端着一杯酒,眼睛却望着殊音,面带微笑,一派逍遥自在,神清气爽。
略觉讶异,殊音坦然走进庆辉殿,拿起酒壶,为泓轼斟酒:“二殿下气色真好。”
泓轼望着殊音,将酒送至唇边轻嗅:“美人如花,美酒如醉,人生何求!”
殊音放下酒杯,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笑道:“二殿下不仅气色好,兴致也高呢。”
“那是当然,见如花美眷如何不心驰神往。”泓轼凝望殊音,缓缓啜着杯中的酒,不紧不慢地说道。
“多年不见,殿下还是这么喜欢拿殊音开玩笑。”殊音并不在意,亦回望着他答道。
“小王句句当真,只是可惜先有父皇,后有三皇弟,不知何时能垂青本王?”泓轼看向殊音的眸光里是擦肩而过的遗憾,却无丝毫讽刺之意。
殊音听得别扭,蹙眉正色道:“殊音自始至终都是先皇的昭仪,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殿下当殊音什么人?”
泓轼轻笑两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盯着殊音问道:“你没有,可是你敢说他没有么?”
殊音蹙眉,答道:“至少殊音没有。”
“这皇宫,哦,不,天下如他掌中的血珊瑚,覆掌反手间,天下莫不风云变色,假借父皇大行之机,明为留我兄弟二人暂居清露宫,实行废藩收权之策,这一个月里,他应该已经令张翎镇压南郡与长林郡的动乱,而封乐郡与长广郡因为我二人软禁于此,不敢妄动,四郡的兵权,人事权与铸币权等等一个月内都会收归中央,只要我二人一日不能回封地,封乐郡与长广郡一日都如砧上鱼肉,任他宰割,是么?”
殊音一愕,不想泓轼幽闭深宫,天下形势竟如目睹一般,何谓决策于千里之外,何谓杯酒间数尽天下英雄,便是眼前慵懒地斜倚软榻的泓轼。
见微怔的殊音,泓轼笑着补充道:“我若是他,我也会这么做。”
殊音也直言道:“王爷慧眼。既然知道封乐郡危在旦夕,没有了封乐,王爷将一无所有,为何王爷还有闲心在此饮酒作乐?”
泓轼笑着摇摇头,向殊音伸出空的夜光杯,看着殊音低头斟酒,一边说道:“急,我当然急。”话语轻缓,不见一丝火气,“急有什么用呢?我急,他就放我出去么?我急,我就去撞墙么?既然都没有用,不如索性苦中作乐。在封乐,我还从没这么悠闲自在过呢!”
看着轻啜美酒的泓轼,殊音忽然想起沈骥,这二人还着实相象,均是四两拨千斤,屋子垮了也只是挪个地方站。
“那王爷尽兴,殊音先告辞了。”殊音起身施礼。
“好久都没人与我说话,来来来,陪我对弈一局再走。”泓轼放下夜光杯,带着朦胧的醉意,伸手随意拉住殊音的腕,却握住一个坚硬的物什,微怔着脱口而出,“绮凤镯?”
殊音缩手,面色闪过一丝异样,却没有逃过泓轼雪亮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殊音转身离去,忽然一声断喝:“密诏在哪!”声音振聋发聩,震得窗外栖息的鸟儿扑闪着翅膀狼狈离开,抖落一树积雪。
殊音僵立当场,片刻才缓缓答道:“密诏传皇帝位于三皇子。”声音轻柔,却带着笃定。
哐噹一声,泓轼已一脚踢翻身前小几,身形迅速如鬼魅,右手擒住殊音的腕,将她禁锢在双臂间,左手一挥,砰地合上庆辉殿的门,一静一动间,带着与泓轩同出一脉的雷霆万钧之势,令人无法逼视。
“泓轩倒行逆施,弑君戮兄,血溅宫闱,你如此助纣为虐,为的什么?母仪天下的绮凤镯么?”方才还一派闲适的泓轼此刻已判若两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殊音,拉起她的手腕,露出那只金色的镯子,首尾相衔的凤凰跃然欲飞。
二人相距不过半尺,殊音一震,末了望着泓轼的眸子淡然,静静地说道:“殊音是什么样的人王爷并不了解,请不要妄下判断。”
“是,我不了解你。”泓轼沉沉地笑着,点头,“但是我了解泓轩,何等心高气敖的泓轩爱上的女人绝非等闲之辈,没有野心的女人他连踩在脚下都不屑。”见殊音虽神色浅淡,波澜不惊,却直觉她心底已动摇,接着说道,“你真的了解泓轩么?或者说你真的了解自己么?从来没有本王看不透的人,你虽困于深宫,却心比天高。告诉我,究竟为了什么,你宣读矫诏?究竟为了什么,你私藏密诏?夏殊音,不要告诉我是你那所谓的爱情!”
声音昂扬,目光如剑深深刺入殊音眸中,洞若观火,殊音微挣,重复道:“密诏传皇……”声音隐隐竟有些颤抖。
泓轼打断殊音的话,眼睛雪亮透彻,声音由激昂渐渐转为深沉,隐约带着魅惑,一字一顿地道:“父皇皇兄在上,黎民苍生在下,夏殊音,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么?”
殊音怔怔地看着泓轼深不见底的眸子,仿佛落入魔咒,她一向自诩自制力极强,即使凝光阁那晚面对深情款款的泓轩,亦勉强保持着清醒,而此刻心中竟然一片空白,眼前只有泓轼凝神而望的眸子,仿佛一柄利刃深深剖开灵魂,探究心底最隐秘的心事:不错,那是她一直回避的问题,一直不敢面对却整夜整夜被梦魇纠缠的问题,心底最脆弱不堪的伤口就这样被泓轼狠狠撕开,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你只是在冷冷地掂量,摄政王与镇国王谁更拜倒在你石榴裙下,谁更深陷在对你迷恋里,谁更容易玩转于股掌之间。殊音啊,因夏家之祸世世卑贱,困于掖巷,却心比天高,你敢说当年父皇是不经意间路过掖巷,救你出来的么?你深知泓轩占有欲极强,没有得到的东西总是最美好的,你敢说你没有故施欲擒故纵之计?在泓轩意乱情迷之时,你敢说你没有在心底冷冷嘲笑?今日你来清露宫探我,你敢说你没有为日后留一条退路而思量?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从父皇的九龙衾爬上泓轩的龙榻,也想掌控自己的命运报复凌氏对夏家的背叛么?乱世红颜,倾国祸水,将凌氏两代玩弄于鼓掌,颠覆侍源,这才父皇赐予大哥的密诏所指!殊音啊殊音,泓轩是一时间被你所惑,否则凭他如何看不出你那觊觎神器的野心?”
泓轼的声音冰冷似铁,一寸寸割着殊音,凌厉的目光不放过她丝毫神情,殊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而说着,他的声音又柔和下来,缓缓低下头,几乎触到殊音的脸颊,声音带着诱哄与魅惑的温柔:“告诉我,父皇的遗诏在哪里?”如此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气若幽兰,明眸微闪,黛眉如画,一向冷定的泓轼竟也不觉心旌一荡,不想退开。
张了张口,殊音竟发不出声音,一片空白,只有泓轼的话在来回穿梭,许久才发现来清露宫探望泓轼实在是个错误,心中动摇不定,挣扎着想逃出去,而泓轼微怔之下竟让她挣脱,殊音猛地拉开门,逃了出去。
怀中还萦绕着她海棠般浅淡的芬芳,望着伊人消失的方向,泓轼自嘲地笑了笑,眸中却闪过深邃的微光,不可琢磨……
深宫幽幽锁王孙,烟尘滚滚蔽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