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无声》闻心雕虫

3、第三章

　　第三章

　　玉兰痴痴地怔想了半晌，看时间不早了，忙着收拾好碗筷，寻思着该去哪儿走走。突然她想起邻村有个枫树庙，听妈妈说那儿的签很灵，不如今日去一趟。

　　玉兰重新洗了把脸，然后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一张谁见了都不会无动于衷的脸，上面的五官，小巧玲珑，仿佛是上天精心编排之后，选定的最佳方案。只是，眼眶周围有点黑影，让她无法释怀。

　　玉兰拿起牛角梳，把一头披肩长发，梳理得服服贴贴，然后戴上一个深紫色印白花的宽边发箍，扑了一点点粉把黑眼圈盖了盖，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换上那件她最爱的白色连衣裙。又找来一个竹筐，装了筐红薯，驮到单车上，绑上绑带，然后骑着单车出门了。

　　枫树庙位于鸡冠山的山脚下，庙很小，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尼在里面住着。听人说，老尼是因为忍受不了丧子之痛，不到三十岁便出家为尼，在枫树庙一守就是四十多年。人很瘦削，但眼不花耳不聋，说话谈吐声音清晰干净。

　　庙门外长着一棵巨大的枫树，听说树龄已有千年之久。枫树在离地十来米高的地方被雷电劈开，断口处裂开一个巨大的伤口，仿佛一个仰天张开的嘴巴，露出尖尖的牙齿。朝庙外的那一截树身早已枯了，光秃秃地直插天空，气势森然刺目，见之惊心动魄。朝庙内的一截树身又高又粗，侧旁长出许多枝桠，绿叶繁茂，生机勃勃，在小庙上方伸展一片浓荫。从断口处判断，当时大枫树被雷电击中的时候，应该是朝前面倒下去的。但这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将一棵千年大树劈成这样？

　　玉兰骑着单车，走了四五里地，才到枫树庙。到了院子门口她下了单车，然后推着单车进了院子，解下红薯筐，吃力地把搬到庙门外，一抬头便看见庙堂里观音娘娘端庄的脸庞。

　　这时，一位老尼显身出来，玉兰连忙打招呼：“师太好，我是枣树坪的李玉兰。我妈叫刘英，她经常在我面前提起师太您，说枫树庙签最灵，师太人最好。”然后把红薯提到膳房里说：“师太，这是我自家种的红薯，送给您老尝尝，莫要嫌弃。”

　　老尼合掌答礼，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说：“闺女，你妈心好，年年都来上香供奉，虽然我这里也算不得是正式庵堂，却有很多善心人前来供奉香油。你这么年轻漂亮，嘴巴又甜，心又善良，难怪你妈越来越年轻了。”

　　老尼一番话，让玉兰觉得好亲近。她笑着说：“谢谢师太夸奖。我今日来，是想求个签，问问心事，请您老帮我指点一下。”

　　老尼说：“你是问情吧。”玉兰羞涩地低下头。

　　老尼微微一笑，然后搬过签筒，口中念念有词，放到玉兰面前。

　　玉兰跪在蒲团上，眼睛望着菩萨，双手捧着签筒，心里默念着自己和小黑的姻缘，然后一下一下地摇晃着签筒，直到掉出一根签来。

　　玉兰捡起一看，这是个2号签，下签。玉兰一见是下签，心一下子坠到石头上，生生的疼。

　　她把签双手递给老尼，老尼给她解签说：“这签名叫‘苏秦不第’。鲸鱼未变守江河，不可升腾更望高，异日峥嵘身变化，许君一跃跳龙门。”

　　玉兰说：“师太，我不太懂里面的玄机，您帮我解释一下吧。”

　　老尼说：“若问姻缘何时来？目前时机尚未到。鲸鱼是海洋中最大的鱼，现在还没长大，等到时机成熟后，就是鱼王了。现在你需要耐心等待。时候一到，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师太，我跟你直说吧，我那对像去深圳打工，一个多月了，毫无音讯。我担心他会变心。”

　　“闺女，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一切和合事物都是无常。”

　　玉兰忽然掉下眼泪来，说：“师太，您老是佛门中人，我什么都不瞒您。我已经……已经……已经是他的人了。求您给我指条路。”玉兰结巴的那几个字，轻得像蚊子叫。

　　老尼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牵着玉兰的手来到院子里，指着那棵枫树对她说：“你看一下这棵树，有什么感想？”

　　玉兰看了一会说：“这是棵大枫树，中间空心了，被雷劈断了，一边枯了，一边还活着。其他的，我也看不出来。”

　　老尼说：“这棵树，我看了几十年，每看一次的参悟都不一样。”

　　玉兰说：“师太，能告诉我您的参悟吗？”

　　老尼点点头，然后转向枫树说：“参悟透了，树就是佛。参悟不透，佛就是树。这棵枫树为什么会空心呢？当它是小树的时候，它是不会空心的，只是长成大树之后，才会空心。越大的树，心越空。长到后来，他不再往上长了，为什么？因为往上长是一条苦海无边的路，所以它明白了，让心空灵起来。雷电劈断它，是帮助它开悟，帮它打开了智慧之门，它的心才能够汲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所以，它把自己修成了道。”

　　“每次我站的角度不同，季节不同，时辰不同，天气不同，心境不同，看到这棵树的印象也不同。从前面看枯树残枝像金刚面目，从后面看绿叶成荫像菩萨心肠。从侧面看是它是生死一体，从另一侧看又是荣枯一身。现在是夏天，你看到的是绿叶，到秋天树叶又变成了金黄色，冬天只看到光秃秃的枝杆，春天又是一片嫩叶。你说说，到底哪一种才是树的常态？”

　　玉兰说：“师太，参悟这些能帮到我吗？我现在每天都睡不好，心里只想着他。”

　　老尼说：“佛法本来就是为了普渡众生。我让你从一棵树看到自己，看清内心。你看树是什么样，你的心就是什么样。你的心是什么样，看到的树就是什么样。由此及彼，你看佛也好，看人也好，都是在看的心。明白吗？”

　　老尼又说：“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事物都是矛盾的集合。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相互转换；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生死也在转换。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情感。世人多因贪嗔痴才致悔痛恨。只有参悟透其中玄机，才不会无明无智。”

　　玉兰似有所悟，但依然有点不甘心。喃喃道：“他跟我才分开一个多月，难道这么快变心也合道吗？”

　　老尼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对玉兰说：“闺女，人这一生也就像这棵树一样，会遇到诸多的无常。但你必须明白：每度一劫，都是在为你消除孽障，开启般若。”

　　玉兰显然还不太接受这个事实，总是在这个问题上走不出去。嘴上不说，但心里始终绕不过这个坑。

　　老尼看的明白，她知道，这闺女用情太深，要让她明白佛法，开启心智，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成。她改变了主意，对玉兰说：“你想听故事吗？如果愿意，帮我搬条凳子来，我们就坐这儿好好聊聊。”

　　玉兰高兴地说：“好的师太。”忙搬了张椅子放在阴凉处，还不忘在椅子上垫了个蒲团，然后请师太坐下。她自己则拿了一个小马扎，坐在对面。

　　“闺女，你知道老身是怎么出家的吗？”老尼很和善地问道。

　　玉兰回答道：“我好像听说过这事，但不太知道详情。”

　　老尼说：“今日天气不错，你陪老身多聊聊天哈。我俗家在湖北，也是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遇到一个一见倾心的男子，两人私订了终身。因为没有媒人介绍，双方父母都认为我们大逆不道，与我们断绝了关系。后来有了孩子，再加上战乱，我们只好远走他乡，一路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那一年来到衡洲境内，两岁多的小孩发高烧，怎么也退不了烧。我们急得忧心如焚……”

　　玉兰听得入了迷，急忙问：“后来治好了吗？”

　　老尼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在这当儿，有当地村民告诉我们，说离这里几十地有个枫树庙，菩萨很灵，你们去拜拜菩萨，说不定有用。于是我们也顾不得多想，连夜赶路找到这里，拜见了庙里的主持，也是我后来的师父：惠云师太。她帮我煎草药，给孩子洗澡，忙了整整三天，才将烧退了下来。我当时在庙里发愿，如果菩萨救了我的小孩，我就从此吃斋念佛，一心向善。孩子得救了，我很感谢菩萨和师父。就跟师父说我要在庙里吃一个月斋，念一个月经。师父答应了我的请求。孩子他爹就在附近农家帮忙做农活，赚口饭吃。”

　　“后来呢？”玉兰又问。

　　“后来，过了十几日。也是巧，平时孩子都在庙里跟着我，那天突然说他要跟他爹睡，我就让他爹带去了。第二天上午，孩子还在睡觉，大人都出去干活了，家里没人。两岁多的小孩睡醒后见不到大人，自个儿推开门，出去找他爹，结果掉到水塘里。他爹发现后下水去捞，也陷在水塘里没上来。我当时见到他们父子俩的尸体，整整三天水米不粘。多亏惠云师父开导，才有老身今日。”老尼语气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听到这里，玉兰眼中溢满了泪水，也终于明白师太的良苦用心。遭受这么大的打击，有多少人能挺得过来？师太最亲的人离她而去，她都能大彻大悟。相比起来，自己这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唠叨了半日，玉兰拜别师太。临走时，老尼送给她一付108颗佛珠小叶紫檀手串。说：“闺女，这手串是开过光的，有助于睡眠和安神。你带在身上，让佛保佑你逢凶化吉。”

　　玉兰谢过师太，然后推着单车，走出了枫树庙。她站在不远处，仰望那棵大枫树，目光中多了不一样的东西。

　　回来的路上，玉兰心情轻松了许多。有趣的是，一只黑色的小蜻蜓落在她的单车扶手上，陪着她走了很远。

　　玉兰一边走一边冷静地想道：凭她的直觉，小黑不可能这么快变心。一定是自己多虑了。他不写信来，一定是有为难的地方，也是怕我担心吧。唉，这中间的玄机，实在是猜不透。既然猜不透，那就先别执着这事了。我得听师太的话，让自己快乐起来，为爸妈，为自己，也为了小黑。

　　玉兰没有回家，她骑着单车径直去了赵小梅家。

　　小梅一见玉兰来了，兴奋得一个熊抱，把玉兰搂得紧紧的，两人好像很久没见面一样。其实，她俩才分开几天呢。

　　小梅虽然跟玉兰一个村，但也隔了三里多路。她家靠山而建，山上是密匝匝的杉树林，门前是一垅农田，一条机耕路从门口穿过。房子是土砖砌的，一共三间，中间堂屋，两边是住房。主屋上面盖着青瓦，厨房和杂屋则盖着厚厚的稻草。

　　小梅的父亲土改时被定为富农，前些年因为成分不好，在村里很是抬不起头来。现在虽然不讲成分了，但那份逆来顺受的老实和拘谨已深入骨髓。他一见书记的女儿来了，就像见了书记本人一样，对玉兰点头哈腰陪着笑脸，然后赶忙吩咐小梅妈妈去厨房张罗午饭。

　　小梅与玉兰手牵手进了屋，亲热话说了一箩筐。小梅妈妈则忙着倒茶上团盒，团盒里面装有瓜子、花生、炸米皮、猫耳朵、牛筋红薯和红薯片。小梅妈妈手特别巧，那牛筋红薯是专挑细长的黄泥红薯做的，双晒双蒸，呈半透明状，色泽诱人，又甜又糯，很有嚼劲。红薯片是将红薯蒸熟之后，捣成糊状，然后用刀刮成薄片去晒干，再剪成菱形。油炸之后，再裹上糖浆和芝麻，又香又脆。她知道玉兰最喜欢吃这两样东西，所以团盒装得特别满。

　　玉兰不好意思地说：“阿姨莫咯客气，又不是外人。”

　　小梅妈妈满脸堆着笑说：“玉兰你都好久不来了。以前你和小梅两个，常在一起玩，像亲姐妹。现在你谈对象了，来一次不容易。今天没什么准备，你莫见怪哈。”

　　然后双方又是一番客套话。等小梅妈妈走开后，小梅才和玉兰说上正题。小梅说：“玉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考上大学了。”

　　玉兰惊喜得眼睛都睁大了，兴奋地拍着手说：“太好了，小梅！你太厉害了。考上哪个学校了？”

　　小梅把录取通知书递给玉兰，玉兰接过一看：长沙师范学校。由衷地说：“小梅，你真有本事。以后你就是大学生了，毕业就能当老师。太好了！唉，我没什么本事，只能老老实实修理地球。”

　　小梅说：“我要是有你这么漂亮，我才不会去啃书本呢。像你多好，这么年轻就被人预订了，少操多少心？唉，我还得读好几年书呢，花父母的钱不说，到时候毕业都变成老姑娘了，想嫁都没人要了。”

　　两人在一起说说笑笑，话题又转到玉兰对象身上。玉兰说：“他出去一个多月没写信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梅说：“他不是和春砣两人一起去的吗？你到春砣家打听一下，看他家有不有消息。”

　　玉兰觉得也是。这时候小梅爸爸过来说：“小梅，快招呼客人吃饭。”玉兰起身一看，天哪，一会儿功夫，小梅妈妈弄了满满一桌菜，这架式，真的是款待贵客的节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