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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第二章

      这是七月流火时节,太阳还没出来,天空已是一片敞亮。河面上卧着一条白色的雾带。宽宽的湘江穿过衡洲,一路蜿蜒而下,顺水六十里,就在樟树村、和塘村和枣树坪附近拐了一个鱼钩形的大弯。小黑、春砣和玉兰的老家就在这个弯里,分属三个自然村。

      弯外的南岸是连绵的丘陵山区,靠江一侧的山头被水流削成了陡峭绝壁,层层带斜纹的见风消石头裸露在外,时不时会有一些碎石掉落江里。江水在这里拐弯后,积累的沙石没法及时冲走,越堆越多,就在这儿造出一个偌大的沙洲。沙洲呈桃叶形,中间圆两头尖,上面蒿草长得比人还高,成群的白鹭在里面繁衍栖息,起起落落。沙洲的四边临水,全是细细的河沙。太阳出来后,在沙滩上洒上一片金黄,白鹭的翅膀在逆光下显着分外耀眼。不知何时,从下游冒出一条机帆船,拖着四五条驳船,突突突地吐着黑烟,吃力地往上游驶来,船舷吃水很深,舱里堆着高高的、黑乌乌的煤。这时,一个巨大的木排从上游顺水而下,排头立着三个汉子,手执竹竿,左挡右点,以避开驳船。排佬们光着膀子,唱着山歌,声音高亢,引得在江边码头洗衣服的大小媳妇们手搭凉棚,注目观看。

      北岸的江边码头,泊着四五条小渔船。渔妇们在船舷边淘米洗菜,渔夫则站在船头整理渔网。他们都是洞庭湖那边过来的,说话的口音跟本地人有很大的不同。玉兰妈妈和几个洗衣服的媳妇们蹲在码头上,屁股厥得老高,她们用肥皂把衣服刮过之后,就用木棒大力锤打,再搓洗搓洗,然后放在江里漂洗干净。她们一边洗一边说话还嫌不够,又费力地跟渔船上的人拉着家常。太阳渐渐升高了,玉兰妈妈她们也终于干完活了,将洗好的衣服放进水桶或脸盆,开始顺着石头台阶往回走。

      防洪堤上开始窜出几十头水牛和黄牛,散到河岸边吃草。堤上七八个放牛娃在嬉笑打闹。岸边的坡度比较缓,绿茵茵的马根草布满了整个河岸。防洪堤内侧,是星罗棋布的稻田,满垅绿色禾苗,象厚厚的锦缎铺满了大地,中间点缀着一些鱼塘和小路,还有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将三个村划出天然的地界。小河边上是三三两两放牛的小孩,水牛专注地吃草,孩子们则牵着绳子站在一旁警惕地盯着。倘若不注意,水牛就会顺便把禾苗吃进去,到时候人和牛都免不了挨骂。

      玉兰妈妈回到家,晾晒完衣服,便开始张罗早饭。玉兰则睡在房间还没起床呢。

      玉兰家属于枣树坪村,一栋三进五间带天井的青瓦白墙房子,这在当地算是豪宅了。这栋房子原是属于姓邓的地主家,土改的时候邓家死的死,逃的逃,没了后人,这栋房子就划给了玉兰爷爷。玉兰爷爷是贫农,土改的时候是积极分子,他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玉兰爸爸是老大,玉兰两个叔叔在六十年代初跑去江西打工,就在江西安家了,两个姑姑也嫁到了外地。后来,玉兰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了,玉兰爸爸当了村里的支部书记,这栋房子就玉兰一家三口住着。房子外面还带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个葡萄架,葡萄架下是一口水井,边上扎着一道竹篱笆,里面种了几行高粱,长得差不多有人这么高了。高粱外面则种了一些芍药花和鸡冠花,红艳艳的,煞是醒目。篱笆外面,一群鸡正兴冲冲地在啄食着红薯藤。

      玉兰昨晚失眠了。

      一晚上在床上折腾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她看见小黑跟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在公园亲昵地打闹,玉兰心里就像被刀子割一样,她气急败坏地冲过去,站在两人中间,眼睛盯着小黑:“她是谁?你怎么跟她在一起?”

      小黑不以为然地说:“我跟她在一起怎么了?她是谁你管不着。”

      玉兰咬着牙,强忍着眼泪说:“你以前怎么跟我承诺的?这么快就变心了啊?”

      小黑轻蔑地一笑:“笑话,我承诺你什么了?难道除了你,我就不能跟其他人说话啦?”说罢吐了口唾沫,搂着穿红衣服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玉兰浑身颤抖,觉得两条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了。她跪在地上,两手捧着头,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来,发出压抑已久的尖锐哭声。

      “玉兰,玉兰,怎么了?”玉兰睁开眼,是妈妈在摇晃自己。

      她一骨碌坐起来,环顾四周,窗外的阳光透过缀满玉兰花的窗帘布,鲜亮地笼罩在房间里的衣柜、沙发、衣架、桌椅,还有镜子上。她回过神来,跟妈妈说:“妈,没事,我刚才好像做了个梦。”

      “唉,你刚才叫声那么大,吓我一跳,是不是做恶梦了?”

      玉兰点点头。

      妈妈又说:“唉,你最近怎么了?老是做恶梦。是不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对了,小黑出去打工,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给你捎信来?”

      玉兰苦笑着说:“妈,又来了。他才去几天呀?安顿好了自会有信来。”

      妈妈又抚摸着玉兰的肩膀说,“好好,我不说了。你看你,都有黑眼圈了,这么漂亮的大姑娘,有黑眼圈可不好。”妈妈看着玉兰,还想说两句,见玉兰心不在焉的样子,欲言又止。临出门时又招呼一句:“早饭都放在桌上,你快点起床来吃,别凉了。我要赶集去了,你爸还在镇上等我呢。”

      等妈妈走出房间,玉兰又倒在床上,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刚才那个梦。也不知是怎么了,最近老是做同样的梦,总是梦见小黑跟一个红衣服的姑娘在一起,梦中情景是那样的真实。小黑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帅气的笑,红衣服姑娘脸上那娇嫩的皮肤,清晰可见。小黑对自己说的绝情的话,像钉子一枚枚钉在心上。

      她长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从枕头下翻出一个钱包,钱包里面夹着一张相片,那是小黑和她在镇上拍的。相片上的小黑英俊帅气,眉眼生情,而自己靠着他,像一只依人的小鸟。相片背面,是小黑写的“无论久远,永不负你。爱你的小黑,1990年6月”几个钢笔字。

      玉兰发了半天愣,直到妈妈又来敲门,才急忙藏好相片,换了衣服,出来洗漱吃早餐。

      妈妈和爸爸都赶集去了,家里只剩下玉兰一个人。她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几口粥,然后怔怔地想着心事。小黑是不是真的变心了?他去深圳打工一个多月了,没有回过一封信,也没有托人捎句话,到底是出了什么情况?想起两人在一起的那个夜晚,玉兰脸上涌起两朵红云,痴痴地在脑海里过着电影,每一帧都细细地回味着。

      小黑是六月二十八日动身去深圳的,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刚好村里放电影,玉兰和小黑从电影场悄悄溜走了,然后来到村口晒谷场,选了一个大草垛坐了下来。

      玉兰有个小心思,小黑长得帅,到了大城市,眼光高了,会不会看不上我这个乡下妹?今晚两人之间,应该有一个仪式,玉兰才能放心地让他去。但这件事,能不能成,她心里没有底,也不知道小黑会怎么看自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个念头一出来,她心里紧张极了,看什么都不自在,更不敢告诉爸妈。只是偷偷约了小黑。这是两人确定关系,办过“为定酒”之后的第一次私密约会。

      夜风习习,星光若隐若现。青蛙在稻田里群体求偶,声音嘈杂,空气中飘浮着暧昧的味道。不远处的湘江河,似有机帆船逆水夜航发出突突突的声音。电影场喇叭声远远传来,远处村庄有几点灯光闪烁着。这个小晒谷场四周都是农田,不傍路,夜里几乎没有行人。玉兰选了这个地方,还是花了不少心思。

      两人才坐下不久,玉兰就被小黑揽在怀里,她推了一下小黑,但那力道连她自己都觉得很假。她不敢看小黑的眼睛,那黑宝石在星光下依然晶莹——里面似乎有一个黑洞,她觉得只要看一眼,自己就会被吸进去,欲罢不能。

      她幸福地靠在小黑的怀里,听见小黑的心跳跟她的一样快,两人心脏像擂鼓一样,仿佛要跳出胸腔。

      小黑捧起她的脸,眼里满是怜爱,轻轻地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然后小心翼翼地吻她的额头、眼睛、鼻子,还有脸上的小酒窝,仿佛她是他的艺术品。他似乎在吻一块玉,一片水晶,一段锦缎,吻得是那样优雅、温暖和真诚。

      玉兰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某种程式,这程式如此庄严和圣洁,仿佛是开春之后的下田礼,稻穗成熟之后的开割礼,学堂开课的祭师礼。她的心里满是感动,庆幸自己选择了一个怜香惜玉、心思细腻的男人。

      小黑吻着玉兰,从头发、额头、脸颊、下巴到脖子,就是不吻她的唇。最珍贵的东西,他要留到最后才享受。

      玉兰觉得小黑的嘴唇像是火山熔岩,落到哪里烧到哪里。她闭着眼睛,脸上烧得滚烫,身子越来越轻,飘飘荡荡,被一股柔和的风怂恿着,飞过白云,飞过星空,聆听着天边仙乐,漫天飞舞的紫色樱花,雪片一样拂面而来,洒在她的胴体上,织成一件紫色衣裳。

      来到彩虹门口,她看见小黑飞奔过来。他裸露着身体,只在腰间系了一丛绿叶,浑身跳跃着健壮的肌肉。他一把抱起她,一声口哨,然后孔雀和锦鸡赶来伴舞,松鼠、白兔、梅花鹿纷纷献上鲜甜的水果和清纯的美酒。他俩在彩虹通道里面滑翔,天地之间到处充满着迷人的气息。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们俩人……他们在烈焰中焚化了,化作了一凤一凰,蹁跹在时空之外,久久不能平息。

      两人汗水淋漓,气喘吁吁。玉兰穿上衣服,一把推开小黑,两手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浑身哆嗦,哭得楚楚可怜。

      这一晚上,她不知道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她只知道,属于自己宝贵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看似坚强的堡垒,十八年的坚守,却在防御的时候不堪一击,一瞬间被摧毁了。此刻,眼泪是她唯一的语言。

      小黑俯过身子,揽住她的肩膀,吻着她的眼泪,深深地感觉到,从这一刻起,这个女孩就溶入了他的生命,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缠绵许久,夜色渐深。小黑在她耳边说了许多悄悄话,玉兰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问小黑:“你去深圳打工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小黑说:“我那栋房子实在太破了,光靠我做木工活,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建起来。我听人说去深圳打工,一天的工钱就有二三十块,比我做一星期还多。我想等赚够了钱,就回来建房子,那样我们就可以堂堂正正成亲了。”

      玉兰说:“你带我一起走吧。反正我也没书读了,还不如跟你出去,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小黑刮着玉兰的鼻子说:“别急,玉兰,等我在深圳站稳脚跟,就马上接你过去。现在两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我是个男的无所谓,就算睡马路、倒垃圾都难不倒我,我什么苦都能吃。但让我心爱的女人跟我受苦,我做不到。”

      玉兰也知道,就算小黑同意带她去,她爸妈也不会同意的。她说这话,只是想探探小黑的心思,见小黑说得如此真诚,感动得又抱住他,眼泪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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