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众》妖刀普拉斯

5、第 5 章

　　即将进入盛夏的S城，潮湿、闷热。
　　躲在云朵后的太阳暗搓搓把整个城市晒得惨白，立在无遮挡的空地里，时间划过，影子不断被折叠。
　　萧铭远跟同在楼下抽烟的同事点点头，实在是疲于应付一声声的萧总，转身绕进了盛远集团大楼的背后，看着从地库出来搬运货物的工人发了会儿呆。往来进出的工人师傅自不认得这间公司里面的大小人物，看着眼前这个相貌好看但此刻目光又略微呆滞的青年，心里冒出来一个问号。眼神上下一打量，又见此人穿的西裤皮鞋，裤缝笔直，材质妥帖，皮鞋也擦得锃亮，想必不是什么普通员工，已经在喉头的“你是干什么的”转瞬变成了“这位老总，您有何贵干”
　　萧铭远笑笑，摆摆手，又把烟头摁灭在楼下的垃圾桶上，意思是没什么事，转身正要走，瞟了一眼工人师傅正在搬上搬下的货物上。
　　“师傅，我是总裁办的，没事过来看看。最近公司哪层楼在装修吗，怎么这么多东西进出？”
　　被问话的工人一愣，想着总裁办的领导怎么有空绕来地库这边，还来不及组织答案好好表现，下意识脱口而出，“这是集团周副总办公室要的东西，我们给他送上去。”
　　周副总？萧铭远脑子里飞速打转。
　　“这么大的木箱子直接送上去啊？”萧铭远接着问。
　　“周副总特意交待我们，不让拆封。我们只能按照吩咐送。您是总裁办的哪位领导啊？哎，我马上就来，”工人一面想追问萧铭远的身份，一面又被地库里面的同伴喊了一声，回头功夫，萧铭远转身便离开了。
　　进了办公室，毛小敏已经在玻璃门外的椅子上跟旁边的程媛说了半天话。见萧铭远进屋，起身说，“萧总，等您半晌，十分钟时间，汇报一下集团境外发债的事情。” 毛小敏手一挥，“奇然，一起来萧总办公室。”
　　萧铭远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毛小敏和快步走过来的周奇然“逼”进了办公室。
　　“这次发债，执行类的工作已经都做得差不多了，承销商那边在抓紧推进，最近市场情况不是很好，他们建议，下周我们去香港、欧洲还有美国做做路演，了解一下投资人的意向。如果大家认购热情不高，发行窗口可以考虑再调整一下。”毛小敏边说跟周奇然眼神示意，不出三秒钟，一张写了一串名字的A4纸被递到萧铭远桌子上。“这是这次去路演咱们公司参加的人员名单，您过目一下。”周奇然说。
　　萧铭远匆匆一扫，心想以前这些事情都是下属料理好，直接通知他何时出发的，怎么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他过目，正要发问，毛小敏起身，往萧铭远方向倾了倾，手指头往下面一划，指着名单最底下一个名字，“萧总，下周我女儿中考，我实在是脱不开身，就让奇然陪着您吧。反正冯总也去的，场面的事情，胖冯会料理，跑腿打杂的事情，奇然应该可以胜任。有任何事情，我都会在电话上跟奇然交待清楚，保证不会耽误工作。”
　　萧铭远抬眼，和毛小敏祈求的目光撞了正着，本来想埋怨这么重要的事情，毛小敏怎么能不参加，倏忽又忆起盛远的这四五年，毛小敏在部门勤勤恳恳，工作上从不掉链子，说加班就加班，说出差就出差。如果不是恰逢孩子中考当口，毛小敏一个单身母亲，心里对孩子实在亏欠太多，她估计也张不开这个口。
　　“嗯，”萧铭远正要说周奇然毕竟来部门没几天，要不然派于宁去更熟悉一些，却像被算准了似的，被眼前立正稍息状的周奇然截住了。
　　“萧总，这次跟着您去路演是我主动跟毛总要求的。路演事关重大，但是总有些跑腿安排日程的杂事需要人做。冯总跟您去见投资人，其余杂活儿就交给我，我保证不掉链子，不给毛总和您丢人。您要是不放心，我军令状立在这里，但凡出纰漏，回来我就辞职。”周奇然此刻说话大义凛然极了，目光坚定，萧铭远看着都有些出戏，心里想你他妈这次又打算作什么妖。
　　“奇然。”萧铭远干咳了一声，给自己一些缓冲时间，把跑出画面的乱七八糟的心思统统收拢回来，凑成一个大写的部门总样子，打算先给周奇然来个下马威，“不是不信任你，干杂活儿也是要看一个人的反应能力和执行能力的，而且这不是我们内部的事情，说句实在话，按照我们公司一向的作风，只要对外，那是没有大小事之分的，尤其是直接面对投资人。假如你干砸了，一个辞职也不能解决问题。”
　　周奇然见萧铭远有些不准的意思，而且说的话也确实在理，心里突然有些嘀咕，到底是争一争还是就此偃旗息鼓，周奇然张了张嘴，却没蹦出字来。
　　“你，”萧铭远指了指桌上的名单，接着说，“去找承销商的Jerry，一般路演的agenda是他们安排的，我们公司这边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让他叫一个小弟跟你一起弄。有任何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及时找你们毛总。”
　　毛小敏听了顿时神清气爽，又怕萧铭远过会儿变卦，立马起身，“谢谢老大，奇然，我们走吧，不耽误萧总时间。”毛小敏说。
　　“奇然，”周奇然跟在毛小敏屁股后面马上就要出办公室门，被三米外萧铭远的一声指令拉住。萧铭远看毛小敏已经出了视线范围，这才慢悠悠又吐出一句，“我们公事公办，路演你好好表现，不要让董事长失望。”
　　周奇然疏忽间手指打结，舌头打结，脚步打结，整个人都快要拧成一个麻花。倘若真是“公事公办”，他是绝对不会从萧铭远嘴里听到这么一句话的，最多被扔个冷脸或者背影。一句你好好表现，细细尝来，貌似密密渗满了萧铭远克制的关心，只是最后借了董事长之名而已。
　　是借了董事长之名么？还是他真的只是在为董事长考虑？想到此处，周奇然突然没了前几日迎新午餐会上吃烧鹅的自信，像做错事的孩子面对大人，既想耍赖试试对方的底线，又被突如其来的郑重其事弄得心里莫名委屈。三五秒像半辈子人生那么长，左右思忖，下了很大气力，才让喉头上下动了动。周奇然屏住嗡嗡作响的耳朵，憋出来心里一直盘旋的问题，“那我们的私事呢？”
　　只是这句话还没说完，萧铭远桌子上的电话便轰然作响，如同洪水一般，推翻了周奇然心中的堤坝，一并将这句重似千斤的问题淹没在音浪中。
　　我们之间还有私事吗？
　　周奇然瞥了一眼接电话的萧铭远，丢下他“你刚刚说了一句什么”的表情，出了部门总办公室。
　　电话那头说什么逐渐变得模糊，萧铭远佯装认真听电话，方才奇然的声音就像一把小锤子，从萧铭远看似铁板一块的心的边边角角开始敲起，直至四处都是裂缝，再也无法收拾。
　　奇然，我们的私事太重了，重到提不起来。
　　盛远集团43楼。
　　萧铭远跟副总门口的秘书点点头，秘书做愁眉苦脸，没出声，指指办公室里面，又跟萧铭远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让萧铭远保重。
　　“是萧总来了么？进来吧。”萧铭远手刚刚按在门把手上，里面已经传出来喊声。
　　“铭远，坐。”周思然扶了扶无框眼镜，把萧铭远迎到屋子里，又朝门外喊了一声，“小赵，给萧总做杯拿铁。”
　　周思然和奇然虽然是同一血脉，从钟瑶那里继承的好看却悄然分成了两面分别贯彻到两兄弟的相貌上——周思然深轮廓，眉眼犹如刻痕，肤白，老远看上去有光，他不喜欢正面看人，眼神越过对面的人定焦在更远处的物体上，好像在回忆，好像在思考，略微有些傲慢，偶然目光有回应的时候，也只是在交谈对象身上略作停留。这和奇然完全极端，奇然总是看着，目光磊然，眸子经常全然的热情，当然热情过分了又不免透着一股傻气，是一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相信世界是好的傻气。萧铭远和奇然好的时候老说，你别老这么看人，目光火辣辣的让人不好意思。奇然笑说要不是当初在医院我这么看你，你能跟我在一起。萧铭远说你可行行好吧，二五八万跟智障似的，明明是你盯得我发毛，我才回瞪的。
　　萧铭远使劲眨眨眼，心里咆哮一声把奇然赶出脑海。
　　“奇然去你那儿快一个星期了，怎么样？”周思然起身游走到萧铭远身边，单刀直入。
　　“周总，部门运转一切正常。”萧铭远轻描淡写。
　　周思然皱眉，绕到萧铭远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头微微低下，如同攻城略地加强了气压，声音沉郁，“你知道我没有问你部门的工作。”
　　萧铭远微微偏头，扫了一眼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身体不自然僵硬起来，他干咳了一声，重新调整了坐姿。“周奇然跟着毛小敏，负责对接发债的事情，要问他个人情况，我建议周总可以直接找毛小敏，信息肯定比我来得准确。至于平常他怎么样，”萧铭远看着送咖啡进来的秘书微微笑了笑，“我没有关心过。”
　　“铭远，”秘书关门的声音刚刚停顿，周思然的声音便开始游移前行，手指像蝮蛇缓缓划过萧铭远的肩颈，尔后虎口位置轻轻按在萧铭远的后颈处，说，“你知道我对你的想法，我也希望你记得当初承诺过什么，老实说，老爷子在，我没有办法控制奇然来公司，可是，”一语未毕，周思然的虎口陡然收紧，声音如同锁链开始绞住猎物，“你要控制住你自己。”
　　萧铭远被周思然掐得难受，下意识想要做些什么，脑子里面却是空空的。他一路走来，学会的只有忍耐、避开锋芒，从来没人跟他说正面遇到攻击，应该怎么办。
　　“好了，我想说的就这些。”见萧铭远没有说话，停了四五秒，周思然放开了手，“我也是没有办法，实在是太喜欢你了。”周思然低头在萧铭远头发上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