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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梅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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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林逋从睡梦中惊醒。接连肆虐几日的风雪已然见停。月光清明,撒下一地清晖,窗外梅花影影绰绰。窗口,一枝新摘的红梅还带着化雪的露珠儿,
接连数日皆有红梅入窗,然他所居之地僻远幽静,周遭并无人烟,实叫人不得其解。
出神间余光瞥过窗棂,电光火石一瞬,似有朱色隐约。他旋即起身披上外衣追向人影,借着月光不由愕然。
“竟…是个姑娘?”
面前姑娘面容姣好,身形纤瘦,红衣猎猎,如墨长发只在鬓边簪一枝红梅,再无其余饰物,出尘艳绝。
“更深露重,姑娘何故在此?”
出口方觉冒失,却也顾不得这许多。
女子不答,只定定看着他,一双明眸澄澈无比,好似全然未沾染尘世气息。
他疑惑更甚——
每年冬日他都独自一人上这孤山赏梅赏雪逗留小半月,却也不知有这女子的存在。
抬头四下一望,他不由叹了口气。现如今天冷路滑,无奈之下,姑娘住进了他家。
短短几日相处,他大抵也摸清这女子性子。虽是清冷了些,却也温婉聪慧。
许是为了报恩罢,每日早,女子都会备好茶点,打扫庭院。巧的是,这姑娘爱梅倒也不逊于自己,日日以梅花入食。林逋闲时喜欢作些字画,姑娘便在一旁研墨,有时突然来了兴致下棋,女子倒也能与他对弈。
只是每日清晨,林逋总能瞧见窗口上的一枝梅花。
初时不管林逋如何询问,女子只轻摇螓首,就在林逋以为她口不能言时,她却柔柔开口唤:“林君。”
声音婉转清丽,他霎时想到寒霜消融之际,化雪滴在新开的芽枝上,满是生命的气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突然觉得,就这么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转瞬便到了元宵,城里四处张灯结彩一片祥和喜庆,疏影坐在庭院石凳上发呆。
女子道自己无名,他便赠她疏影二字为名。
林逋暗忖她定是无聊得紧,便提出带她去山下赏花灯。
华灯初上,街市如昼。
疏影显得十分快活,一路攥着林逋衣角,看着灯市来来往往的人,不由笑得眉眼弯弯。
林逋侧眼看着她,容貌清丽,眼神清澈,青丝如瀑,只在鬓边簪了枝红梅,一如初遇般明艳如仙。
他看着路边琳琅满目的摊位,若有所思。
人潮涌动,紧攥衣角的手被人群冲散。林逋只觉身旁一空,回首身边已无一人。
人影攒动,林逋跌跌撞撞向前走着,一声声“疏影”淹没在行人的调笑声,商贩的吆喝声,焰火的燃放声中。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周遭热闹依旧,可他只觉惶急,再没了观赏的兴致。
“林君。”声如莺啼,像山谷刚飞出的黄鹂鸟叫似的,又清又脆。
林逋回首,疏影立在灯火阑珊处,冲他清浅一笑,眸中盛了两轮新月。
他忽的感到莫大的安慰,长舒一口气,皱眉走向她。
“这里人多,仔细走丢了。”
语罢伸手拢上疏影的发,手上多了支精致通透的玉簪,笨拙地绾出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
发间盈盈一点,质朴典雅,衬极了她。
“新年贺礼。”愿卿岁岁安。
疏影一怔,随即抬手取下鬓边红梅浅浅一笑:“回礼。”
他自然地拥她入怀:“往后莫要再走丢了,我们回家。”
两人离开闹市,重回寂寞的孤山。
天有不测,这暴风雪来得迅猛,林逋不慎一脚踩空,带起积雪坠入涯涧。
“林君!”
失去意识前,只听得疏影哀恸的呼喊。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却是母亲带有泪痕的脸颊。木然起身,听得一经丫鬟仆役进进出出,乱成一片。
休养几天,林逋方才得知,那日凌晨,伙计打开大门发现了满身是血的他,把大家伙都吓坏了,他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日日烧香叩拜神明祈求上苍垂怜。许是苍天有灵,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而疏影……全府上下皆说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曾试图找过她,可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这么悄悄的消失,一如她来时的莫测。竟一丝痕迹都无,就连那枝鬓边红梅,也早已不知所踪。
就好像她从未出现过。
这次变故,老母亲许是存了让他安定的心思,为他寻了好几门亲事,都被他一一推掉,最后不胜其烦,干脆收拾行囊游历四方。
看尽沧桑阅尽千帆,数年游历将他的一颗心磨得波澜不惊。
在一个冬日,他复又回了趟杭州。
孤山之上,梅花开得恣意娇妍。他穿过层层梅花,来到一棵枯朽已久的梅树前。
那树身早已腐朽得不成样子,却依然屹立不倒。他抬手轻抚树枝,指尖猝不及防的触到一点温润。
莹莹玉石,好像合该长在树里似的,看不出一点人为痕迹。指尖稍稍用力便将它从树中抽离。
是一支碧透小巧的玉簪。
林逋不由得一震。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他在这悠然意境中,恍然出了神。
时隔多年,记忆里,疏影笑得恍若阳春三月山巅上的绰约碎雪。
一顰一笑,清晰如昨。
相思入骨,又谈何忘却。
他收起了漂泊的心,拜别亡母,定居于此。从此以梅为妻,终身不娶。
世人只道,孤山林翁爱梅如痴,却不知其故。
后记:
小妖初具灵识日,书生尚是少年时。
她真身便是一株梅树。幸得一书生钟爱,日日照拂有加。万物皆有灵性,久而久之,这梅树也生出了灵识。
只是那时的她太过弱小,也就只能在他经过时拼命摇摇树枝,簌簌梅花落,听得他一笑。
书生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多病,在一个冬日去了。奈何她只是一株梅树,只听得他家人悲痛的哭喊,连去见他最后一面都做不到。
时光流转,沧海成桑田。
何其有幸,她居然能再次遇见他。一样的清隽面容,一样的如画眉眼,一样的无双风采,甚至一样的爱梅。
这一世的他是一个人间富贵花。但骨子里的清高又让他不同于一般富家子弟。
虽是天纵骄子,却不为污浊尘世所容。他的文人傲骨让他在仕途上屡屡失意。这样也好,他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尔虞我诈的官场。
他开始频繁的来孤山。
她已能化作人形,却不敢去见他,只能夜夜折梅相赠,以报君恩。
后来,他们相识相知,他忘了仕途灰暗,她忘了人妖殊途。在这寂寞的深山中,他们两人相偎相依。
上元夜,她眼睁睁看着林逋重伤在面前,前世他离开的恐惧悲痛袭上心头。大夫诊断药石无灵,家里甚至有人在给他准备后事。
绝望之下,她选择生祭自己元神,一命换一命。
大夫们都说,是夫人日日虔诚祷告感动了老天,所以才将林逋从鬼门关放回来,可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拖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孤山,她真身所在地,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她的身体逐渐化为梅树,开始寸寸腐朽,意识也渐渐散涣,已近虚无之境,却突然想起在上元灯节,她未说出口的话——
愿君一世长乐无忧。
资料:
世传林逋爱梅成痴,孤山居处有梅三百六十余株,后经学者考究发现仅一株而已。
后世盗墓贼挖开林君棺椁之后发现里面除尸骨外仅一端砚一玉簪。林逋一生未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青年便归隐山林。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不娶的林逋到底有着怎样的往事,才让他在青年时就灰心于世途,归隐林泉终老此生,却又能写出这样缱绻缠绵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