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笔》白茶骨瓷

3、上邪

　　多年以后，城里百姓依旧对当年那场盛况空前的婚礼记忆犹新。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绵延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全天下最为尊贵的帝后携着文武百官在城门送别，城里百姓都来见证这场盛世婚礼。
　　女子嫁衣热烈如火，映着似血残阳好像就要燃烧在天尽头。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面若芙蓉，眉目含悲，眼中仿佛开尽倾世桃花。
　　年轻的将军静静立在人群中，看着前面美艳倾城的女子，这个背负着两国兴衰的女子。他将记住眼前的一切，连同天边残霞，漫天飞花，成为心头永远的朱砂。
　　初见时，她尚未及笄，稚气未退，由仆人牵着乖巧立在一旁。
　　这是开国帝君旁系一支没落宗亲，数年下来，竟只余眼前这小姑娘。帝君心有不忍，或是另有所谋，道好歹是皇室宗亲，纵是没落了，也不当受人欺侮。遂命他代为照顾，也好护得她周全。
　　许是家里颇多变故的原因，小姑娘较同龄人多了份成熟聪慧。与年龄不匹配的懂事不由得让他怜惜，便多留了份心。
　　常家世代为将，自开国以来就一直尽力辅佐帝君，常氏男儿无不为猛将。战场何其凶险，是以门衰祚薄，少有儿息。加之常有蛮夷入侵，将军常年征战，甚少归家。
　　一晃三年过，边境战事稍稍平息，他班师回朝，接风洗尘后径直回了府。
　　阳春三月，桃花灼灼，聘婷少女就在那一片烟霞下，明媚得天地都黯然失色。
　　他一愣，随手拉过仆役询问才知，眼前窈窕娇娥，便是三年前那个懂事维诺的小姑娘。不由感叹自己真是在边关待太久了。
　　女子见他粲然一笑，再无当年的畏缩犹豫。他笑笑，暗想这几年她应该过得不错。
　　夜凉如水，星落如雨。突如其来的安逸让他反而有点不适应，便披了外衣信步闲逛。走到后院，却见她立在檐下看着枝头上的月亮。
　　皎皎明月，盈盈佳人，他心中一动，随手拿出一支竹笛。边境孤苦，难闻丝竹，这支竹笛伴他度过无数个戍边的夜。
　　笛声婉转缥缈，绮叠萦散，飘零流转，衬极了这月色。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她微启丹唇，轻吟这首动人的情歌，就着笛声翩翩起舞。
　　这曲《上邪》原是他最爱的，月下女子翩跹，仿若那画中谪仙，艳色绝世。
　　往后的岁月，呢喃软语的歌伎，翩若惊鸿的舞女，都是很好很好的，可他却偏不喜欢。
　　上林花似锦，俱是看花人。
　　将军看着天气不错，便带了她去赏桃花。
　　春风袅袅，卷起花瓣纷飞。
　　女子踮起脚尖轻拉裙角在落花中旋转，隔着层层桃花对男子道:“将军，小女愿常伴将军左右。”
　　男子轻笑:“总归是要嫁人的，哪能轻易便许下这诺言。”
　　“将军，”她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想说《上邪》这般刚烈的诗原不大适合她这柔弱的性子，却被女子眼中的坚定所震撼。
　　一时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桃花灼灼，纷纷洒洒。
　　还未待他答复，蛮夷突袭，战事吃紧，他被火速派往边境。黄沙漫漫，枯骨累累，将士们日复一日在战场上厮杀。可怜河边骨，犹是梦里人。
　　有时他会抬头望望被血染红的天，听着火光里飞回的孤雁哀鸣，麻木挥动手中长枪，想着何时才能太平安定。
　　常家男儿自幼便有战死沙场的觉悟，是以以前的他在战场上无所畏惧。可如今的他，有了牵挂，便有了诸多弱点。于是，不败的将军，头一次被敌人刺中，坠马昏迷。
　　失去意识前，只听得狂风猎猎。
　　再睁眼时，他已回到将军府。却是两国谈判成功，定下盟约十年内不再开战。
　　他诧异，为何突然之间休战，稍作休养便要进宫面圣。
　　帝君屏退左右，一君一臣在大殿内谈了许久，宫人只见他出宫时的失魂落魄。
　　回到将军府，桃花依旧，而那树下的人已经不在。
　　和亲是最好的办法，百姓们再经不起战乱之苦了，将士们也不愿四处征战，日日命悬一线。
　　她已被接入宫中，不日便要前往蛮夷。
　　想起当初自己笑她轻许诺言，却是一语成谶。
　　几日后，他有事与帝君商议，在御花园中又再次遇见了她。四目相对，恍若隔世。
　　抬手屏退四下，她慢慢向他走近。
　　“将军近来一切安好否？”她温柔注视着他，笑得恬静。
　　他心中百感交集，想抚上她的脸庞，举起的手最终还是颤抖着放下，道:“一切安好，你……可好？”
　　“小女不日便要前往蛮夷，向将军请辞，感念将军昔日照拂。”
　　“你可愿意？”语毕便觉冒失，毕竟有谁愿去那孤苦之地呢。
　　“小女只问，将军可愿意？”女子向前一步，看着他的眼。“将军可愿小女去蛮夷和亲？或者，将军可愿带小女远走高飞？”
　　他说不出话，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他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啊，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常氏男儿，备受百姓爱戴，帝君宠信，可现在，他却连一个弱女子都护不住。
　　……难道这累累伤痕，赫赫战功，还换不得一小女子自由身吗？！一股无名火在心中陡然升起。
　　“将军？”女子诧异。
　　“我去求帝君还你自由！”
　　女子道:“将军切莫冲动，小女是自愿的。”
　　男子愕然，看得女子浅浅一笑，说不出的恬淡柔美。
　　“战事连连，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如今定下条约，舍小女一人便可换得十年太平，小女认为很值。”
　　“战场凶险，纵然将军武功盖世，小女也着实害怕将军遭遇不测。小女知道将军是胸怀天下之人，是真正的大英雄，小女不愿成为将军的拖累，更不愿将军因此自责。”
　　她抬头，眸中似藏有万丈情愫，“就此别过，望将军珍重。”
　　园中桃花簌簌而落。
　　约摸小半月后，使臣来访，宫里都为这婚事忙成一片。
　　城门外，女子向故国拜别，此去便再不复还。
　　将军隐于人群，静静看着她。残阳如血，飞花漫漫。
　　走了不过十余步，女子突然转首，看向人群，轻启朱唇
　　“我愿与君绝。”